天和城外重峦叠嶂山势险峻,雪林间有狼群出没是情理之中的事。
小郡主浑身僵直地坐在篝火旁,早已发了一身的细汗。
她抱着那只肥软的雪兔,心不在焉地喂它吃了些草叶。
她少时总是多灾多难,三岁回京初入这片围猎场,便曾撞上过一次狼群。
至今想来,仍旧心有余悸。
身后傅长凛极具存在感地凑上来坐到她身边,与人隔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那声狼嚎极远,离他们营地大约还隔着三两座山头,并构不成甚么威胁。
傅长凛克制守礼地按了按她单薄的肩角,宽慰道:“山嶂延叠,狼群距此地甚远,且放宽心。”
她生得清绝纤瘦,打侧面瞧时,脸颊却仿佛带着点软糯的肉感,与半分尚未全然褪去的稚气。
傅长凛喉结微动,只是终归忍了忍,如朝圣般不敢再凑近半分。
出神间白偏墨已打了山泉水回来,将铜锅架在篝火之上。
他远远瞥见小郡主总闷闷不乐的小模样,状似不经意地坐在她另一侧,随口道:“明同。”
林间响过一阵极为短促的簌簌声,少年已抱着满怀的松柴飞身而下,仔细侍弄着篝火。
林间赶路时尚不觉得冷,待下了马停顿不过半刻,寒气便已顺着脚心直窜浑身。
铜锅中正咕嘟咕嘟地煮着山泉水。
白偏墨侧了侧眸,正欲开口说些甚么,却忽然留意到小郡主脸颊上那点不易察觉的软肉。
他一时觉得新奇,按捺不住地伸出手来捏了捏,又在人炸毛之前开口调侃道:“这是糯糯存的冬膘么?”
一转头,傅长凛正深漩而危险地定定凝视着他。
天和城中冬日里本就饮食颇丰,这小祖宗近日来又灾祸不断,日日所进的滋补品更是要积成小山了。
倘若再存不出一点冬膘来,岂不辜负了这么些奇珍。
小郡主挣开他的魔爪,一张软嫩的脸板板正正,蹙着眉头控诉道:“不许掐我。”
白偏墨与楚流光竟是一个德行,只是小郡主与他却全然不那么熟络。
她虽打心底里与这么个表兄亲近些,却一时不好在他面前太过放肆,只能嗔怪地凶他一眼。
若是换作楚流光,恐怕绝没有这样的机会善了。
白偏墨在傅长凛如有实质的目光里淡淡一笑,仍旧镇定自若地自包裹中取出干粮架在火焰上烘烤。
这火力极猛,不过片刻功夫便煮开了水。
傅长凛矮身凑近篝火旁,才盛了一碗出来递到小郡主手中,忽然听到远山之外头狼的又一声长嚎。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追随声。
傅长凛在这冬猎场上纵横多年,近乎是下意识分辨出了这一声与先前的微妙差别。
狼多是聚群而居。
在这重山深雪之上,最可怖的威胁绝非来自凶狠的猛虎,而该是成群结队、狡猾难缠的雪狼。
方才那一声嗥叫,分明是头狼在集结狼群,这是倾巢而出围捕猎物的前兆。
傅长凛远远望一眼嚎声传来的方向,目光中悄然爬上三分忧虑。
围猎场中杀机暗藏险象环生,朝廷为所有入场者下发了焰火。
朝廷八千禁军尽皆守在场外,一见焰光便会即刻发兵救援。
今年楚流光未曾入场,便是因着守在场外统御八千禁军,专司救援。
楚流萤自然晓得这一点。
她捧着那碗清澈滚烫的水,垂眸轻轻吹了吹碗口蒸腾的热气。
三人静默许久,却没有等到远山外求救的信号。
这焰火做了顶好的防水防潮,且每人手中至少有三支,应当没有哑火的情形。
如此看来,远山外那群狼所围捕的大约只是鹿群抑或猛兽一类。
楚流萤今日总也心神不宁,经了这一遭反倒略微放下心来。
总归围猎场中没有伤员便是最好,倘若身上的口子泛出血腥味来,只怕不知会招致怎样的猛禽恶兽。
小郡主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放下一些,才终于咂摸出一点饿意。
白偏墨将手中烤得酥脆的千层油油旋烙饼递到她手中。
天和城中面食鼎盛,与江南鱼米相差迥然,却意外很得小郡主欢心。
三人气氛古怪地潦草用过了午膳,又将煮开的山泉水灌满水囊。
那雪兔被随手搁置在篝火旁,却竟老实得像只家兔一般,温驯乖怂地烤着火。
小郡主已将这雪白的软团子摸索得一清二楚。
她虽喜爱,却架不住前路艰险,不便再带着这么个胆小易惊的小家伙。
楚流萤将它放在丛林边缘,只见它鬼鬼祟祟地探了探头,便转身钻进雪丛深处去了。
皇帝随口指的仙鹿虽不算少见,却远非轻易能够猎得。
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已算得上深入,再往里走,未必再能遇上这样平坦遮风的好地界。
小郡主起身取了弓来,侧首时高束的墨发被山风微微扬起:“接着走罢。”
傅长凛为相多年,早不是当年那个一心夺魁锋芒毕露的少年人。
他顾及小郡主体质孱弱,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糯糯,再歇上一会罢,也好教这马缓上一缓。”
朝廷驯的军马一日可行近千里,今日雪路虽艰险,却远不到伤及马匹的程度。
白偏墨正欲开口,立时便收到傅丞相暗含警告的目光。
他扯谎的模样实在太过镇定坦荡,小郡主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真假,却不乐意再与他待在一处。
她肩上仍背着弓箭,向白偏墨遥遥招手道:“偏墨哥哥,我们往四周走一走罢,找找哪里有鹿的踪迹。”
因着是临王晚来得女,楚流萤在同辈人中总是年岁最小的一个。
除却宫里那位小皇子楚端懿需得唤她一句姐姐,旁的男男女女都要较她年长许多。
幼时这位小祖宗一向只认自家的大哥哥与二哥哥,顶多再凑上一位极合她眼缘的长凛哥哥。
而今倒随着年岁渐长懂事了许多。
倘若那位傅相好友、玩世不恭的封子真此刻在场,约摸会含笑调侃她“到底有几个好哥哥”。
白偏墨全然无法推拒这样清澈明朗的眼神。
他入这围猎场本是为夺魁而来,而今却发觉似乎竟也没有那样热切。
白偏墨回身取了弓箭,在小郡主清明的目光里走进她身边,含着极轻淡的笑意应道:“好。”
他略侧了侧身,极谦谨地向傅长凛作揖道:“还劳傅相守好营地,多看护着些篝火。”
小郡主懒洋洋地抻了抻腰腿,阖眸深吸一口林间清冽爽朗的风,脚步轻快地往深林间走去。
白偏墨近乎较她高出一个头来,以极为温和强大的姿态守在她身侧,偶尔在人一脚踩滑时扶上一扶。
傅长凛轻叹了口气,在不为人知的角度中疲倦到近乎脆弱地合了合眼。
他揉了揉眉心,一双浓云密布的黑眸定定目送着小郡主亭亭的背影隐没在参差错略的雪林间。
傅长凛勉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强逼着自己定了定心神。
在国公府西殿那场爆炸中,他在最后一瞬冲上去替娇贵脆弱的小郡主挡下了多数威力强劲的冲击。
伤势波及五脏,又没有细养,竟磕磕绊绊地拖到了今天。
他强忍着不敢教人发觉,只是心绪波动太大便总有压制不住的时候。
何况小郡主今时今刻显然不乐意再瞧见他哪怕一眼。
既是他该还的债,再多退一步又何妨。
傅长凛抿了口温热的水,音色沉着与平日无异:“陆十,跟上去,守好她。”
朝廷为保每年围猎的战绩,常年封锁这片山林,但凡非冬猎其间,便不许任何人踏足半步。
围猎场中纵养飞禽猛兽不知凡几,一个高明的老猎户尚不敢说全身而退,何况是这么个体质孱弱的小祖宗。
林间隐约传来一声平静无波的“是”,便有簌簌的动静直追小郡主而去。
陆十已是天和城乃至整个王朝中不可多得的高手,有他守着,大抵是出不了大乱子的。
傅长凛微皱着眉头,勉强敛下心头钝痛,往快要燃尽的篝火中又添了些松柴。
小郡主循着雪上深深浅浅的脚印缓步往前走。
她这一身的围猎经验尽皆是跟着傅长凛学来的,譬如仙鹿的脚印便犹如两片分开的树叶。
白偏墨年纪尚轻,却意外地颇有几分敏锐。
他略微扬起下颌来极目远望,眼尖地发觉了远处那排脚印中已然混入了某种巨物的印记。
那排横空插入的脚印间距极远,显然是以极高的速度飞扑而来。
他牵住小郡主冰凉的手腕,忽然有些后悔如此莽撞便将这畏寒的小祖宗带了出来。
如今既然走了这一遭,便只有速战速决早些回营了。
白偏墨引着人靠近那排混乱模糊的脚印。
大约是那头猛兽发力太过,全然将松厚的白雪踩出了一排无法辨别形状的雪坑。
小郡主歪着头沉思一瞬,忽然意识到:“我府中有只奶猫,玩雪时便是这样的爪印。”
白偏墨被她逗得一乐,抬起眸子吓唬她道:“这爪子,可是猛虎才有的。”
他直起身子极为熟练地环顾了四周,颇有自知之明地下了论断:“这里丛木遮蔽,又有野兽出没,我们没有马,不能再往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努力搞大事的短小过渡章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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