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锋只追出几尺就刹住脚步,他怔怔望着容璲离开的方向,容璲转身时毫不迟疑,他不知道容璲是还在气头上不想见他,还是已经对他失望透顶,不想再听见他的拙劣谎言。
难道一直是他一厢情愿?他对容璲来说其实可有可无?那么一点点的特殊情分已经被他自作孽消磨光了?
无数假想在傅秋锋脑中挣扎纠缠,让他越坠越深,越来越冷,他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疾跑的响动,他回头发现是有点气喘的兰儿。
“公子。”兰儿撑着腿平复呼吸,“失礼了。”
“姑娘为何如此匆忙?”傅秋锋定了定神,问道。
“我怕公子走的快,我赶不上。”兰儿轻笑,“公子还在门口,是等什么人吗?”
“只是刚才看见了陛下。”傅秋锋道,“不过陛下又走了,应该是想起另有安排吧,姑娘找我有事?”
兰儿斟酌道:“我只是个外人,更欺瞒陛下在先,实属戴罪之身,霜刃台是直属陛下的机密组织,我不可能待的太久,接触太多。”
傅秋锋了然,笑道:“姑娘放心,陛下只有一条准则,就是任人唯贤不计出身,陛下能让你接手我没做完的事务,就说明他看中你的能为潜力,姑娘切莫妄自菲薄,也不必顾忌我,霜刃台再添能人异士为陛下分忧,是我等为人臣子的幸事。”
兰儿哑然片刻:“公子与陛下当真是心胸开阔之人……其实我在今天陛下离开前听见了他的吩咐,他似乎要为你再制一枚令牌。”
傅秋锋愣住:“真的?”
“是。”兰儿点头,“公子既然要找陛下,那我就不耽误公子时间了。”
“我……”傅秋锋想说他是要找容璲,但只怕容璲不想见他,可他一想到容璲居然在质问他前就开始准备新的令牌,是不是笃定了他会武功,会说实话?
兰儿躬身告辞,傅秋锋懊丧地捂住脸颊搓了搓,十指伸进发间,心情比抓乱的头发还要一团乱麻,感觉自己从未做过正确的选择,永远在需要选择时优柔寡断犹豫逃避,永远都会踏上偏离的光明的歧途。
他终于快步跑起来,追进树林,可哪里还有容璲的影子。
暗一抱着剑站在兰心阁门口,看见傅秋锋失魂落魄的回来,正要行礼,傅秋锋一抬手,吩咐道:“拿酒来,今天你我一醉方休。”
暗一迟疑地跟上傅秋锋:“臣酒量不好。”
“没关系,我酒量也不好。”傅秋锋往正厅桌边一坐,“反正现在咱们都是无业游民,也不用去霜刃台点卯,不怕醉酒误事。”
“可您受伤了,不宜饮酒。”暗一眼巴巴地提醒。
傅秋锋一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就不禁反省是不是自己无理取闹搞得下属很烦,就像他当暗卫时奉命保护过的嫔妃主子似的,但傅秋锋自嘲地想人终将变成自己厌恶的样子,说不定他伤势再严重一点,发个烧什么的,能让容璲消消气也值了。
“说的也对,你也有伤,那你喝水,我喝酒。”傅秋锋打定了主意,“小圆子!上酒!”
暗一听见他这么说,反而不坚持了,小圆子开了赏赐的佳酿,暗一给两人的酒杯倒满,自己首先干了一杯。
“臣多陪您喝点,您就少喝一些吧。”暗一站在桌边劝说。
傅秋锋抿了一口,甘冽的酒液入喉就像燃起火来,他皱起眉,指指对面的椅子:“坐。”
“臣不敢。”暗一低下头,稍显拘束。
“暗一大人,你不坐,我也站起来了。”傅秋锋作势扶着桌子就要起身,他一口酒下去,脸颊已经泛起微红,摇摇晃晃的揉了揉太阳穴。
“臣遵命就是。”暗一赶紧坐下,又给自己倒满一杯,试图靠自己喝完一坛阻止傅秋锋继续喝。
“……陛下说他对我很失望。”傅秋锋捧着杯子,眼神有些飘散,“我也对自己很失望。”
暗一不知如何搭话,只好默默喝酒。
“我不应该骗他。”
“我不应该一时眼瞎把他当成男宠。”
“……但这也不怪我,谁让他穿成那样装的楚楚可怜还不解释?”
“他要问我怎么会掉进池塘我该怎么办?”
“他要问我在哪学的武功呢?”
“他会不会再也不见我啊?”
暗一喝的不算慢,一杯接着一杯,他听着傅秋锋的絮叨似懂非懂,但凭只言片语直觉判断,很可能是什么难以透露的重要机密,他在傅秋锋喝完杯底最后一点的时候,面不改色的喝完了酒坛里最后一点。
傅秋锋醉醺醺的去抓酒坛,倒扣过来顿了顿,只剩几滴。
他反应迟了一拍,抬头去看暗一:“酒量不好?”
暗一垂着头:“您醉了。”
“我没醉!”傅秋锋振声否认,把酒坛往桌上一摔,又黯然道,“如果我是在酒量这种小事上骗的陛下,现在也不用进退维谷了。”
暗一沉默,半晌憋出句:“陛下一定会相信您。”
“都是暗卫,你怎么千杯不醉啊?”傅秋锋托着脑袋趴到桌上,不甘地含糊问道。
暗一盯着酒杯:“被主人灌出来的。”
“主人?五殿下?”傅秋锋把眼睛从胳膊上露出来,望向暗一,呵呵笑了两声,“五殿下动辄就要罚刑,还会惯着你喝酒啊。”
暗一:“……”
此灌非彼惯,但暗一突然不想跟醉鬼解释,就干脆默认了。
“那陛下岂不是也很惯着我。”傅秋锋发散地想,“不对,太肉麻了,成何体统,五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和陛下比起来如何?”
暗一跟上他跳跃的问话,正襟危坐,搭在腿上的双手攥紧了指尖:“五殿下是臣的主人,陛下是大奕的皇帝。”
傅秋锋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他低声咕哝道:“陛下是个好人,什么主子皇帝都比不上他……如果你现在能选,你想跟着五殿下还是陛下?”
暗一抬眸看他,放在桌下的手按住了左臂的伤口,刺痛让他闭了闭眼,轻声说,“逝者不能再回,臣对不起五殿下,您也是个好主人,臣可以跟着您。”
傅秋锋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趴在胳膊上彻底睡着了。
他鲜少有醉酒的经历,被容璲逼着喝那一壶就头疼了一宿,小圆子拿来的酒比那次更烈,傅秋锋半夜醒来吐的天昏地暗,勉强洗了把脸有气无力的倒回去继续睡,一直到第二天上午还昏昏沉沉。
他裹着被子有种被床囚禁的错觉,浑身酸痛难以动弹,昨晚说了什么也记不大清,小圆子颇为愧疚,给他端茶倒水拿毛巾,快中午时进屋担忧道:“公子,您要不要先撑着起来?吉公公派人告知……”
“陛下要来了?”傅秋锋直挺挺地坐起来精神道。
“不,是您的父亲,襄国公要来看望您。”小圆子愁苦地看着他,“您别老想着陛下了,陛下心里肯定有您,就算闹了别扭,奴婢想过两天陛下就消气了。”
傅秋锋砸回床里,挥手道:“襄国公来就来罢,他自便,我随意……把暗一叫进来,让他换公服,别让我在襄国公面前露怯。”
他对这个自带的爹实在没什么好感,暗一听命进来,一身黑袍绣着威武的兽纹,带着狰狞雕刻的面甲和乌纱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剩一双凛若寒冰的眼睛,挺拔清峻的守在他床边。
傅秋锋很满意这种拒人千里的危险气势,傅传礼被引路的内侍带进来,看见暗一时心跳一提,眼神闪了闪,走近了尴尬地拱手:“老臣参见公子。”
“不敢,您是我父亲,在兰心阁何必多礼。”傅秋锋借着宿醉糟糕的脸色故意装出病恹恹的模样,“暗一,赐座,父亲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呢?”
暗一搬个凳子放下,继续寸步不离的抱剑站在床头。
傅传礼慢慢坐下,擦了擦汗:“秋风啊,为父只是来关心你,别无他事,你莫非是染了风寒?可要注意身体啊,看过太医了吗?”
傅秋锋打了个哈欠,“我遇到点危险,受了伤,所以陛下特许我休假疗养,还派了霜刃台数一数二的高手护卫,父亲不用担心。”
“莫非……”傅传礼面色一僵,飞快地瞥了暗一一眼,“不严重就好,那就好,秋风,为父刚从政事堂过来,有些话想对你说。”
“父亲有话直说,我如今是霜刃台的人,哪有对自己人遮遮掩掩的道理。”傅秋锋坐起来,暗一麻利的给他竖起枕头,又站了回去,根本不回避。
傅传礼叹了口气:“为父是对不起你娘……”
“唉,父亲,上次你就这么说。”傅秋锋摇了摇头,“我怎么会不懂男人呢?还是说正事吧。”
傅传礼把话噎了回去,眼底露出一丝恼怒,无可奈何地压下,扶额道:“陛下有意让我任丞相一职,自先帝将李相抄家处斩,丞相之位空悬至今,即便重新委任,权力也已大不如前。”
“看来人对权力的渴望只会随着年纪与日俱增。”傅秋锋若有所指地嗤笑一声,有意激怒他说实话,“感情倒是相反。”
“秋风!”傅传礼忍不住扬声呵斥,“你就不能好好跟为父说话?你能有今日,还不是为父让你进宫!”
暗一捏着剑的手一紧,拇指压在了剑镗上。
“暗一,冷静。”傅秋锋装模作样地拦他,“这可是我的父亲,若非他‘不得不’让我进宫,我现在还在府里受人白眼呢,来,替我谢谢国公大人。”
“你!”傅传礼在这阵嘲讽中怒道,“你还不懂吗?陛下让我担任丞相,不过利用老夫这一时,如今朝野上下动荡不安,单是昨天押进大理寺的官员就有一十五人,陛下是铁了心收拾那些……那些结党营私的贪官污吏,陈峻德现在忙着四处散财收买人心,陛下显然是等我带头弹劾陈峻德!没了陈峻德,还要老夫干什么?下一个就是老夫!贤妃已经倒台了,你也好好想想吧!”
“让你做丞相,你就做啊。”傅秋锋笑眯眯地说。
傅传礼咬了咬牙,容璲将那封傅景义通敌的亲笔信扔给他时,他心都凉了,却没想到容璲还要留着他,用他对付陈峻德,让他多活几日。
“记得那支箭吗?”傅传礼冷静片刻,顾忌暗一,不敢明说,走到床前握住傅秋锋的手拍了拍,“你还是小心为上,再怎么样,你也是老夫的儿子。”
傅秋锋感觉自己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傅传礼离开之后,他翻开手心,只见手中是个细小的圆筒。
暗一只看了一眼就别开:“臣先告退。”
“不用。”傅秋锋拦住他,心知傅传礼必定是受了两方威胁,容璲威胁他当丞相,公子瑜威胁他给自己送东西,怪不得过来这么暴躁,“暗一,你可是霜刃台的暗卫,不要忘了你是向陛下效命。”
暗一低了低头:“是。”
傅秋锋拧开圆筒一端,倒了倒,一张极薄的白色绢丝滑了出来,卷成一卷,他拆开系着的线,展开绢丝,上面画着黑色的线,他看了半晌,发现这是一张地图,线条错落复杂,根据标注路线有高有低,似乎是某种依照天然地形建造的空间。
“难道是公子瑜的任务?”傅秋锋自语一句,这到底是哪里的底图,把地图给他,又是要做什么?
“暗一,你去打听一下陛下在做什么,如果能见到他,想办法让他来兰心阁。”傅秋锋吩咐暗一,“说正事也好,说我伤势发作快死了也成。”
暗一艰难点头,动身去找容璲,傅秋锋在兰心阁等到晚上,容璲没来,暗一也无功而返,自责地跪下请罪道:“陛下人在大理寺,说是亲自审查不见闲杂人等,臣只好转告了韦大人。”
傅秋锋收着那张地图,忧心忡忡地摆手:“罢了,明天再说吧。”
傅秋锋暗自发誓明天哪怕强闯宫门也要见到容璲,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一大早去了碧霄宫,容璲晚上根本没回来住,一向冯吉打听才知道陛下据说去了骁龙卫军营,他苦思良久,觉得闯军营也不是那回事儿,于是只能放弃转回兰心阁,又过一日,傅秋锋已经发了三个誓,结果这次连冯吉也不知道容璲在哪。
傅秋锋的心越来越沉,不知道是冯吉被容璲嘱咐了不要告诉他行踪,还是冯吉确实不知,他心不在焉地去了霜刃台,韦渊不在,剩下柳河端着水盆快步走过。
“柳兄!”傅秋锋连忙叫住了柳河,问候了一下被转移回霜刃台的唐邈,“唐兄醒了吗?”
“昨天清醒了一会儿,但嗓子受了伤,还说不了话。”柳河苦中作乐笑了两声,“可把他给憋坏了。”
傅秋锋点点头,把手背在身后,擦去渗出的细汗,尽量平静地问:“对了,陛下在哪?”
“陛下带人去了平峡镇。”柳河答道,“据说是叛军藏匿之处,我本也要去的,但陛下吩咐我留在霜刃台策应。”
傅秋锋感觉他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告诉自己这次不能再错过,这是唯一的机会,他直接转身冲向马厩,喊道:“替我去兰心阁转告暗一,我去平峡镇找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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