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锋是骑马赶来,韦岳送容璲离开大理寺,容璲干脆让停在门前的马车先回宫,和傅秋锋步行回去。
“朕之前说过,想再和你乘船游湖。”经过一道拱桥时,容璲稍微放慢了脚步,看着桥下潺潺流水笑着说,桥头柳枝垂落在华美的雕栏上,石桥在初夏的艳阳里洁白耀眼,“上次我们出宫,经过这座白玉桥时,朕还在想方设法哄你开心。”
傅秋锋被他算得上宠溺的语气腻的打了个激灵,踌躇道:“陛下,当初您的目的是让臣的眼睛赶紧复明,而不是哄臣开心吧,臣以为个中区别还是很大的。”
“结果相同,有什么区别?”容璲强硬地说,“你开心,眼睛也能恢复,继续在霜刃台为朕效力,还不都是一码事。”
傅秋锋干笑两声,退让道:“陛下说是,那就是了。”
容璲斜睨过去,对傅秋锋的敷衍抱以冷哼。
傅秋锋还没到过这里,下了石桥,沿着湖堤杨柳闲散漫步,微凉的风很快送来清雅的花香,容璲偏头提醒他向右看,傅秋锋转过目光站在树荫下眺望,视野豁然开朗。
流动的云天倒映在澄净的湖面,大片碧绿的荷叶簇拥着一条曲折栈道伸入湖中,八角凉亭就建在栈道尽头,几个学士打扮的年轻人在亭中吟诗作赋,弹琴放歌,画舫停在沿岸,在无数个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长夜里宣泄京城的安乐繁华。
“下次晚上再来吧,可以看花灯,租画舫,赏月观星。”容璲柔声说道。
“只要陛下想,随时都可以来。”傅秋锋低下头,装作附和容璲的提议,眸光却落在水面的倒影上,容璲的身姿在清风吹皱的湖面上缥缈卓然,多少个话本里的翩翩君子都比不上他。
“现在太忙,腾不出多少时间,定个下次的计划免得忘记。”容璲偏头顺手拽了下傅秋锋的衣袖,“朕饿了。”
傅秋锋牵着马,没想到容璲还真把这事当做计划,抿唇轻笑,翻身上马对容璲伸手:“陛下,回宫吧。”
容璲借力上马坐到傅秋锋身后,本想接过缰绳掌握一回主动,但傅秋锋一声“您坐稳了”,他在突然腾起的速度中猛地往后一仰,身下的马已经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容璲赶紧一手抱住傅秋锋的腰,一手压住自己的斗笠,黑纱迎面糊了一脸,他在掠过耳边的风声中喊道:“京师大道禁止策马疾行!!”
“我们抄小路!”傅秋锋回头保证,“臣看过地形图,您放心!没问题!”
“朕没有这么着急!”容璲的手从扣住傅秋锋腰侧开始一点点往前挪,马匹跃上石阶冲进树林,灵活地转向,他不得不几乎用上整条胳膊环住傅秋锋。
傅秋锋对自己的驭马之术很有自信,就是容璲的手已经完全按在了他的腹部,让他稍有分心,肌肉不自觉的越绷越僵,等到了皇城西门,居然有种比骑马到平峡镇还累的错觉。
容璲不等马停就迫不及待地飞身下了地,摘下斗笠扇了扇风,长舒口气,怒而警告傅秋锋:“以后朕再也不会坐你的马!”
“臣也如此想。”傅秋锋下马弯了弯腰,颇为赞同道,“臣跑到西门都不会岔气。”
容璲把斗笠砸给傅秋锋率先回宫,傅秋锋拍拍衣襟,无奈摇头,容璲的手隔着衣料落在身上时,他矛盾的既安心又紧张,但看着容璲赌气的背影时,他却只想追上去,没有半分不快。
霜刃台也正值午膳时间,饭堂里四个普通暗卫坐了一桌,兰儿唐邈和暗一在另一桌,容璲过去的时候,唐邈正用筷子夹起一块儿红烧鱼肚子上的松软肥腻的肉,看了半天,凝重地说道:“你们看这个,像不像公子瑜的尸体?”
他说完,想了想,扑哧一声扭头断断续续地笑:“公子瑜,红烧鱼,好巧啊都是鱼噗哈哈哈哈……”
旁边一桌有个暗卫听了他的笑话也开始笑,受到笑声的感染,觉得笑话莫名其妙的暗卫也捂住了脸,中间掺杂着几句公子瑜的惨状,一时间整个饭堂都被欢乐又诡异的气氛笼罩,只有刚开始适应形形色色恶心尸体的兰儿深吸口气,干了一杯酒,而暗一从始至终根本不为所动,继续吃饭。
唐邈的迷之笑点持续了一会儿,咳嗽着抬头,微微一愣,随即噌地站了起来板着脸,撂下筷子拱手道:“微臣参见陛下!”
众人终于注意到容璲,纷纷憋回笑声站起来行礼。
容璲站在门口,还没看见尸体,胃口已经没了大半。
傅秋锋本来对这群暗卫的宽容程度已经刷新了很多,今日又见识到了新的高度,翻了个白眼进屋道:“唐大人,你的嗓子好了?”
唐邈咬了咬嘴角心虚道:“我这就闭嘴。”
容璲拉开剩下的座椅,坐到兰儿对面,漫不经心道:“都坐,继续,就当朕不在。”
唐邈飞快地眨眼看向傅秋锋,不敢坐,傅秋锋看了眼桌子,转身道:“陛下,臣这就去盛饭。”
“坐啊,还要朕打断你的腿吗?”容璲笑眯眯地对唐邈一偏头,“坐。”
唐邈战战兢兢地坐下,道:“臣知罪,求陛下饶命。”
兰儿悄悄拽住暗一的衣袖,让他也坐下,本欲拿起酒壶,但见到容璲侧脸的伤,又起身换了茶水,给容璲倒了杯茶。
容璲喝了一口,让清苦压下反胃:“你有什么罪,你可是功臣,俸禄不必扣了,朕还要赏你。”
唐邈一喜,也不问有功在哪,直接拱手道:“陛下圣明!多谢陛下!”
“下面送来的尸体,确定是与你交手的人吗?”容璲问他。
唐邈正色道:“根据仵作验尸结果,尸体并不会缩骨之术,从身高体型估计,臣确定,只是尸体有易容,又在河中漂流,头部遭岩石撞击,除去易容材料时,已经面目模糊,辨认不出是何许人。”
容璲皱起眉,啧了一声。
“但从臣与公子瑜交手来推测,臣认为,他是京中贵族,或许会有不少人认识他,所以才这般谨慎不露面容。”唐邈说道,“尸体右侧肩井穴处有指甲大的胎记,还有一些陈年疤痕,也许这些特征可供人辨认。”
“朕知道了。”容璲缓缓点头,容琰有什么胎记伤痕他当然不知道,晋王之乱后,宫中服侍的宫女内侍几乎都换了一批,恐怕也没有知情人士。
傅秋锋这时端着托盘过来,把饭菜摆到容璲面前,实话道:“陛下若是对鱼肉没胃口,不如用些清淡的小菜,臣也知道味道一般,还望您不嫌弃。”
容璲看看盘中黄绿相间的清新颜色,似乎是黄瓜炒鸡蛋,只有黄瓜切得均匀飞薄,蛋块有的糊了,有的还没熟透。
“你也坐下用膳吧。”容璲一言难尽地拿起筷子。
傅秋锋看了眼唐邈:“臣不敢。”
容璲也看了眼唐邈:“朕的命令,有何不敢?”
唐邈左右看了看,端起饭碗:“那臣先走?”
吃完这顿简单的午膳之后,傅秋锋和容璲直奔殓房,傅秋锋才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腐臭的气味不可避免地扑面而来,他之前只在验尸前看了一眼,就赶去大理寺找容璲,现在这具尸体比之前更加骇人。
容璲皱起眉,脸色不太好,但还是伸手扯下了白布,露出那具苍灰发胀的躯壳。
“陛下。”傅秋锋有些担心他,殓房内光线不好,窗口也挂着遮挡阳光的窗帘,本就不算宽敞的房间越发逼仄,只有剩下条缝隙的门射进来一缕冷白。
“朕没事,朕见得多了。”容璲语气坚定,凉丝丝地讥讽道,“在朕面前大放厥词气焰嚣张,最后还不是落得死无全尸,呵。”
木板上的尸体胸口缝着线,面上骨骼碎裂,牙齿缺了不少,整张脸都撞变了形。
傅秋锋带上手套,仔细检查了一遍尸体,稍感狐疑:“尸体左臂上这处伤痕,像是烫伤,看形状也许是烙铁一类的东西,但如果此人养尊处优,又暗中作为叛军首领,何人敢对他用刑呢?”
容璲也注意到这点:“……若是用刑,不可能只有这一处刑伤,也许是意外?”
“陛下,陵阳王就在霜刃台,何不先找他辨认一番?”傅秋锋提议道,“若尸体是颐王本人,也许跟颐王接触频繁的陵阳王能认出来。”
“去让他过来。”容璲点点头,让傅秋锋去找人。
傅秋锋犹豫一下,道:“您也和臣一起去透透气吧。”
“这里影响不了朕。”容璲提高了些声音,眼神森然,“傅公子,不要看轻了朕。”
傅秋锋垂下眼帘,片刻后抬头执拗地说:“臣从未轻视陛下,但臣既然作为您的暗卫,您的不快臣也不自量力想要一并清除。”
容璲呼吸微微一停,随即闪开了他的注视,快步出门道:“朕要拨款重新修个宽敞的停尸房。”
“陛下圣明。”傅秋锋跟出去笑道。
容翊伤上加伤,胳膊吊着纱布挂在脖子上,百无聊赖地坐在霜刃台后院的演武场看暗卫练武。
傅秋锋来找他时,他正兴致勃勃的想要单手挑战暗卫。
“殿下,您还是注意安全吧。”傅秋锋赶上前劝他,“陛下希望您前去辨认一具尸体。”
“什么尸体?”容翊问道,“太妃如何了?”
“陛下已经将太妃接进宫中,派御医详加诊治,请殿下放心。”傅秋锋安抚道,“这边请。”
容翊跟着傅秋锋到了敛房,抬袖扇了扇气味,径自走到公子瑜的尸体边,眯着眼睛打量一遍:“这人谁啊?你们要找的公子瑜吗?脸摔成这个模样,我哪认得出是谁,世上根本不存在化成灰都认得这种事。”
傅秋锋嘴角一抽,把尸体翻了个身:“这处胎记,你见过谁有吗?”
“我必不可能见过啊!”容翊理所当然地说,“我干嘛要看男人赤身裸∫体的,我又不是陛下。”
“陛下也没有这种爱好!”傅秋锋气愤地替容璲澄清,又指出几处伤痕,还有手臂上的烫伤:“殿下,您认真点,确定真的没见过?”
“我没必要骗……等等。”容翊的强调戛然而止,他盯着那片方形的疤痕,“……我好像,见过。”
“他是颐王吗?”傅秋锋沉声追问。
容翊退后两步,硬朗刚毅的轮廓一刹那被怅然若失消磨的迷茫起来,墨绿的眼睛像夜风里的湖水翻腾不息。
“陛下说的对,或许皇家真不存在什么兄弟情谊吧。”容翊苦笑一声,伸手把白布盖了回去,“我记得容琰最初来我府上,我不太想搭理他,他就带了据说仅有一坛的好酒来,在院里的火炉上温着,说想看我舞剑,给他的新作品找找灵感。”
“我喝了酒,拿人手短,就给他舞剑,那天不知怎的,醉的特别快,失手劈翻了火炉,他去护着那坛酒,被一块木炭烫伤了胳膊,酒也溅在伤口上,疼的眼圈都红了,却还笑着说无妨,幸好酒没事。”
容翊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是个傻子,看来只有我才是……所以现在的颐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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