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迟从未想过这种情况会落在自己身上。
赵晔坤这个名字,近些年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其实对方也不至于让他视为仇人,一直无法忘怀,只能算是他高中一段时间的噩梦而已。
也许是赵晔坤觉得被抢他了风头,也许是因为高调追求的女生,却在晚会上公然向他表白,赵晔坤开始盯上了他。
莫名丢失的课本,头顶泼下的冷水,砸在他校服衬衫后背的篮球,赵晔坤算是把校园欺凌的常规操作在他身上演示了一整遍。一段时间后,赵晔坤可能因为他漠然无视的态度不符合自己的心理预期,更加变本加厉。
那个时候正值他母亲和继父在筹备结婚,他母亲在离婚后一个人带他,为了让他不比别人过得差,一直拼劲全力工作,升为部门经理后又被调到总部,她的顶头上司很欣赏这种坚韧的品质,两人熟悉之后相爱了。
好巧不巧,他们正是在赵晔坤父亲的公司工作,赵晔坤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之后,开始在学校大肆宣扬他母亲是靠陪/睡升职的言论。
那是奚迟第一次跟人打架,两个人都伤得不轻,他还因此失去了保送的名额。
而之后,学校为了平息这场风波,竟然选择让他公开跟赵晔坤道歉,赵晔坤知道后得意洋洋地来威胁他:“不好好认错,就等着看你妈失业吧。”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夜未眠,冰凉的空气沁透了他的血管,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过,明天上学的时候带把刀子,在讲台上捅死赵晔坤。
可第二天,他依然只能佯装平静地去道这个歉,到了学校同学却告诉他,赵晔坤上学路上被车撞了,现在正在抢救。
错愕,震惊,绝处逢生,他很难去形容当时的心情。
后来赵晔坤命大被救了回来,也没再来上过学,警察还来奚迟家调查过,认为他们没有嫌疑,事情就渐渐平息下去了。
奚迟再听到赵晔坤的消息时,已经是对方父亲砸钱捧了儿子出道,一部部烂片拍不停,他偶尔在广告里看见赵晔坤,不买对方代言的东西就是了。
但如今看着手术台上陷入生死边缘的赵晔坤,他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奚迟转身走出手术室,站在洗手池前,冰凉的水柱流下浇在他的手臂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如墨的眼睛也在望着他,像在无声地询问。
如果赵晔坤变成他的患者,他能将对方和其他人一视同仁吗?他是否该申请换个人做这台手术?
继续刷完手,他返回去穿上手术衣,利落地戴好手套,走到手术台前。
“神外,奚迟。”
他简洁地自报家门后,其他人也一秒不浪费,迅速让出病人头侧的位置给他,护士开始准备器械。
手术刀递到手里的一刻,奚迟开始明白,那个问题其实没什么意义。
面对手术巾中央露出来的一片区域,眼前所见就是一块组织,一个器官,一具身体的一部分而已。
刀尖划开头皮,他的心里只剩下如何把这台手术做得完美。
“头皮夹。”
“吸引器。”
“电钻。”
耳边只有他自己冷静的声音,奚迟有条不紊地清除血肿,揭开骨瓣,在肿胀的脑组织里找到嵌顿的部分……
脑疝解除的一刻,所有人提着的一口气才算松了一半。
缝上最后一针,奚迟下台时感觉手术衣的后背都被浸透了,因为刚才精神过于集中,现在整个额头有种针扎一样的麻。
赵晔坤的生命危险暂时解除了,被送到了神经外科重症监护室,就在奚迟他们的病区楼上一层。
奚迟也回到了办公室,总住院医师和几个值班护士马上过来问他情况。
“还好你来了!”总住院医师感慨道,“刚让我去看的时候我都慌了。”
一个年长些的护士塞给他一杯温水:“突然从家里被叫过来的吧?喝点水,看这脸色白的。”
“谢谢。”
水里化了糖,喝下去后他感觉整个人好多了,估计是刚才血糖有点低。
“这人值得救么。”一个年轻护士忽然来了一句。
“瞎说什么呢。”年长的护士喝道。
“本来就是,”小护士柳叶眉一拧,“他不是自己在山路飙车找刺激,因为跑车故障才出了车祸吗?要是撞到的是别的路人呢?而且他还不止一次被爆过猥亵同剧组女演员,因为有个好爹还能蹦跶。这种败类,奚医生还得大晚上来给他做手术,我们还得去icu给他换尿袋擦身体……”
“好了,”年长的护士打断她,“这是你穿这身衣服该说的吗,别人刚花了几个小时救人。”
奚迟听着她们辩论,没有说话,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几小时前发给霍言清的消息还没有收到回复。
应该是和队友庆祝去了,他这么想着,却隐隐滋生出一种不安,驱使他拨了个电话过去,听筒中提示关机。
就在此时,“咔”地一声,他们四周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
“好像是停电了!”
医院突然停电极为少见,几个人走出办公室,走廊上也是漆黑一团,只有应急灯的微弱光线照亮。
病房里的病人更加惊慌失措,一时不少病人和家属跑出来,他们只能先忙着安顿病人。
十七楼,神经外科重症监护室。
门口本该在值勤的保安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里面的护士们也都趴在桌前或靠在床边,陷入了深眠。
深邃的黑暗中,只剩下接上了应急电源的各种监护设备,还在亮着光芒,有条不紊地“滴滴”运行着。
最里面的一个宽敞的单间,床上的人刚被从手术室送回来,正毫无意识地躺着,靠全身上下连接的各种管子维持着生命。
“咔嚓”一声,紧闭的门被拧开了。
脚步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来者也没想隐蔽,一步步走到床边,一只戴着医用橡胶手套的手掀开了淡蓝色的帘子。
“你的命总是这么好。”
低沉的男声响起,冷得像冰的语调在这幅画面里格外诡异,令人后背发凉。
赵晔坤身上缠着各种绷带,双眼紧闭,显然无法作出任何回应。
男人走上前去,拿起一把剪刀,剪起了赵晔坤额头上的绷带。
“沙沙”的声响摩擦着耳膜,男人全程面无表情,直到所有的纱布都被揭下来后,他眼底忽然闪起悦色,像是闻花香一样深吸了一口气。
赵晔坤刚做过开颅手术的头皮上,满布着蜿蜒绵密的缝线,还在隐隐渗血,任谁看了都要皱眉头。
“真漂亮。”男人感叹道。
他的指尖触上头皮的缝合口,顺着慢慢滑动,好像能感受到缝针时,那只手握着持针器的力度。
“真是一件艺术品,干脆我把它揭下来,带回去挂起来慢慢欣赏好了。”
说着他便再次拿起剪刀,可惜赵晔坤陷入昏迷,没办法给出恐惧的反应。
男人难掩失望之色,放回刀道:“但这样马上就会腐烂的,枉费他的辛苦了,看来只能让它继续留在你身上,好好活着吧。”
赵晔坤闭着眼,全然不知道自己刚才跨出了鬼门关。
男人的眼神却又突然暗下来,俯视着他:“可是为了救你这个人渣,让我的宝贝忙到现在,连晚饭都没有吃……你难道不该因此付出一点代价吗?”
说到“我的宝贝”时,他阴冷的语气泛出一丝缱绻情意。
他说着,伸手握住了床头氧气机的旋钮,把气流量拧到了零。
监护仪立即开始发出急促的报警声,然而没有人能听到,两秒后,赵晔坤的胸腔里发出“哧哧”的声响,四肢开始抽搐。
男人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过了片刻,才重新拧开了氧气机。
赵晔坤终于像鱼回到了水中,停止抽动平息了下来。
男人嘴角浮现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忽然再次关掉了氧气。
床上的人又开始因干涸而挣扎。
就像对着玻璃瓶里装的虫子,每次它快要爬到瓶口时,就把它戳落到瓶底,他一次次地把氧气机打开又关掉。
十六楼,神经外科一病区。
光亮忽然重新回到身边。
“来电了来电了!”
“终于来了……刚才怎么回事啊?”
整个病区一片嘈杂声,奚迟刚去看完一个据说因为惊吓,开始心绞痛的病人,做了个床边心电图没什么异常,就让病人休息观察了。
走出病房,就看到楼上的护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不好了!楼上……我刚上了个厕所回去,发现大家都倒在地上了!”她声音里带着哭腔。
奚迟太阳穴一跳,这一天,发生的都是什么离奇的事情。
他们一起上楼,奚迟迅速检查了一下倒下的人的生命体征,拿手电筒照了照瞳孔,对护士道:“去检查一下,你们柜子里的麻醉类药物有没有少。”
护士跑着去了,又很快回来。
“有有有,少了三支丙泊酚,可放这种药的柜子我们一般都是锁紧的啊。”
奚迟又仔细看了一下,发现一个护士脖子侧面有个微小的针孔。
“不用担心,应该过半小时她们就会醒。”
“太好了,刚才我快吓死了。”护士闭上眼睛舒着气。
奚迟心里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重,什么人会在停电的时候潜入医院,打开锁着的药柜,将丙泊酚准确扎进值班护士的颈静脉。
一定是有周密计划,冷静果决,并且掌握一定医学知识的人。
他猛地站起来:“你看过病人了吗?”
“啊?还没来得及。”护士吓了一跳。
他们立即进去查看了一圈,好在所有的病人都平稳地躺着,监护仪如往常一样在运行。
“还好,还好一切正常。”护士在他身旁喃喃道。
奚迟却注意到,赵晔坤头上缠着的纱布,和他们之前的绑法不一样了。
他眼帘垂下,最后没有多提什么,只是说:“走吧。”
他心里隐隐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直觉,就像某个人刚才在他所站立的空气中经过,留下了特殊的气味,勾起他脑海里零落的碎片,让他的心跳无法平静。
带着这种感觉回到楼下,他发现护士们和总住院医看他的眼神都有一丝奇怪。
“怎么了?”奚迟问道。
“那个……奚医生,”小护士犹犹豫豫地开口,指了指办公室里,“里面桌子上,好像有一份给你的饭。”
奚迟愣了一下,走进办公室。
“刚才来电以后,我们一进去就看到它放在那里,根本想不通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啊。”
桌上摆着一个简单的木质餐盒,盖子上贴了一张便签纸。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奚迟。
而名字之下,还用红色墨水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