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刚晕染出红霞,江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隐约可见几尾游鱼在其中嬉闹,岸边的人家仿佛也被这朝霞唤醒,逐次的喧闹起来。
江安城郊的一片区域,几座占地面积极广的院落坐落其中。这里是整个江安城最为静谧之地,堪称这座繁华城市之中的‘净土’。路人行过的时候都忍不住放慢脚步,唯恐打扰到主人家。
今日却是不同。
在江安城还未完全‘醒来’的时候,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声便从一座颇具历史痕迹的别院之中传出。
初时声音尚且带着几分隐忍和压抑,然而没过多久,那抑制力仿佛也到了尽头。饱含·着痛苦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惊得树上的飞鸟慌『乱』的离去,也惊扰了不少正在沉睡中的人。
“福哥,你看我们要不要帮少爷一把。若是惊醒了附近几处别院的人,恐怕……”
于山视线扫了一眼床榻上那人因为痛苦有些狰狞的面庞,眼眸之中带着几分忧心,忍不住询问身旁看起来要年长一些的男子。
“不用。”福安毫不犹豫的回应,一副心中自由成算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的稳重可靠。
“这江安城之内有几个不知道谨少爷的情况?我们对外说是回江南老宅疗养,但又有哪个不知道是想要谨少爷借着这里温润的气候延长些许寿数?”
福安平静的视线终于有了几分变化,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两分怜悯,更多的却是快意。“谨少爷身体出现问题,病情突然加重,我们除了请大夫来能有什么办法?!”
“我这便去请大夫?”于山询问了一声。
福安意味深长的看了于山一眼,确定他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于山,我看你年轻便多说一句,有些时候可不要做多余的事。哪怕你是好心办了坏事,也不会有人会听你解释。”
“多谢福哥提点。”于山心下一滞,面『色』也是一正。
福安点了点头,此时床榻上的人呻·『吟』声略有减缓。但不像是疼痛减轻,倒像是却了气力。
“你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没看少爷服了『药』痛楚也没有半分减缓吗?还不快去叫大夫?!”福安说着面上瞬间浮现出了焦急的神『色』。
于山瞬间也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快步离开了房间。
福安也没有像木桩一样站在原地,他朝着床榻上的人迎了上去。“少爷、少爷,您还好吗?您忍耐一下,大夫这就来了!”
床榻上的人呻·『吟』声却是随着他的呼唤越来越低。
“少爷、谨少爷,你……”福安的声音停了下来,面上带着几分惊愕,眼眸中却有些许了然。
他将耳朵附在穆谨的唇畔旁,没有听到半分声响,面颊上也失去了那呼吸带出的温热气息。
福安未曾看到,床榻上那人眼球缓慢的滑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眼帘上也浮现了些许弧度,随后又重新恢复了沉寂。
纵然他看到,怕也只会将其当成穆谨失去呼吸之前的艰难动作,不会去多想。
穆谨的身体状况如何,一直就近‘照顾’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福安心中有种长久的目标达成之后的快意与释然,面上却像是不敢置信一般,伸手去探穆谨的鼻息。
“钟大夫来了,钟大夫来了!”于山依旧一副极为焦急的模样,顾不得什么规矩,直接推开门带着大夫闯了进来。
他看到福安的动作,面上的表情一僵。无暇顾忌尊卑,一手将福安拉离床边,将大夫推到床榻前。“钟大夫,您快看看我们少爷!”
言行举止之间,皆是一副不愿意接受噩耗的模样,眼底深处却有着与福安相似的了然。
钟大夫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心下便已经有了计较。秉承着行医严谨的心态,他连忙伸手查探了一番。
手往床榻上人的脉搏一搭,检查了一番心跳鼻息。抱着几分侥幸心理将银针刺入了几处要『穴』,床榻上的人仍未有任何反应。
“唉。”纵然钟大夫见惯了生老病死,此时仍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他自诩知道穆家人为穆谨耗费了多少心思。穆谨这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穆家昭告天下遍寻名医也无法·医治,只能尽可能的调养他的身体,延长寿数。
早有名医预言穆谨活不过二十,穆家费尽心思耗费无数『药』材,也不过是将这一日拖延了五年不到,让他在二十五岁走到了尽头,如何不让人惋惜?
钟大夫不忍对上福安和于山两人期待的视线,“准备后事吧,还请节哀!”
“钟大夫您再看一看,我们少爷他……”于山似乎还不愿放弃。
“不必再看。”钟大夫摇了摇头,“这院内供养的,也不止我这一位大夫。若是二位不信,也可请其他大夫过来看一看。但结果,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福安闭了闭眼睛,他看上去要比于山理智一些,悲痛仍不免从声音中泄『露』些许。“于山,送钟大夫离开。我们为谨少爷、沐浴更衣。”
“……”于山沉默了一瞬,随后开口,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喑哑。“钟大夫,请。”
“我自己走就行了。”钟大夫收拾好银针,扫了两人一眼,忍不住再次开口。
“两位还请节哀。不如想想谨少爷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若是能践行一二,也不枉一场主仆之情。”
“多谢钟大夫,我们记下了。”福安开口应下。
两人目送钟大夫离开,于山将‘穆谨归天’的噩耗散播出去,随后带着侍从回到房间。
于山安排侍从将浴桶放下,关上门窗。
视角不经意间扫过床榻上的尸体,他觉得房间似乎都变得阴冷了起来,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福哥,我们现在就为谨少爷沐浴更衣?”
“行了。”福安面上的悲痛收敛了起来,“我们为少爷换身行装,随后洗洗这一身晦气。”
“这不太好吧?我们服侍谨少爷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次,不如……”于山看了一眼穆谨,面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心下多少有几分不自在。
“人都已经死了,再细致又有何用,门窗一关又有谁知道何人在洗漱?瞧你那点出息,当真不知道夫人看上你哪一点了。”
福安见于山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也知道第一次做这种事,能有这般表现已经是不错。世人心中对逝者多少有几分敬畏,若非他之前也曾经手过几次,也做不出如今的淡定。
福安虽然面上一副嫌弃的模样,嘴上却忍不住开口宽慰。
“你也知道谨少爷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治无可治。他从记事起都在痛苦中度过,每日凌晨傍晚呻·『吟』声不断。我们这也是让谨少爷脱离苦海,希望他下一世能够投个好人家。”
于山自然知道福安是在安慰他,但他听到这句话,心下的不自在当真开始散去。“福哥,不知谨少爷的丧礼应当如何安排?京师那边……”
福安不等于山说完便给出了答案。
“大人与夫人自是想来为谨少爷送行的,只可惜京城路远,大人身居高位不可因私废公。夫人虽然有心前来,但两位少爷如今尚且年幼,正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怕是也无法前来。”
“这么说谨少爷的丧事要由老宅的人举行了。”于山看向穆谨的视线也忍不住带上了两分怜悯。
生为穆家嫡子,如今穆家也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谁能想到他这样的身份会生的憋屈,死的沉寂,当真在这世间连一朵浪花都没能翻起来。
“应该是这样,具体还要等老爷夫人的安排。”福安看了一眼穆谨,“先将谨少爷入殓,我这便传信京师。”
“嗯。”于山与福安为穆谨换了一身衣物,洗漱了一番,随后便开始忙碌了起来,对外依旧是一副忠仆的模样。
偌大的穆家老宅,挂满了白幔,哭泣声不断。不过几个时辰,穆家嫡长子穆谨身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江安城。
随后穆家偌大的丧礼更是证实了这一点,那规格宏大的丧礼,让不少人感慨穆家嫡长子穆谨的‘受宠’程度,更是为他的身死平添了几分惋惜。
连死后不入祖祠,葬在荒野都成了‘殊荣’。
崇国人最是讲究落叶归根,很少有人不入祖祠。纵然是本人愿意,家族也不会允许。穆家接连两代,出现了特例。
第一位是穆家的第一位主母,那是一位如水的江南女子。有着江南女子的温柔,也有着江南女子的多情。她葬在了与爱人的邂逅之处,将‘爱’永恒的刻入碑铭。
另一位便是这位穆家的大少爷,他则是‘孝’字当头。生前留言不入祖祠,只求伴在生·母左右。
‘孝’?
很多人都忽略了,那位穆家主母去世的时候,穆家嫡长子穆谨只有两、三岁。若不是天生聪慧,少有人能够在那时便知事。
二十余年过去,纵有几分模糊的印象,又能剩下多少感情?
所有的讯息,都是由生者来引导。有不少的事实,总是会被人心埋没。若非有人探究,便会被岁月遮掩,届时虚假也就成了‘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