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这么想,越千秋的动作却没停。当抱着萧京京的他冲进西厢房,见两个御医战战兢兢迎了上前,却是哆哆嗦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扭头看见陈五两已经跟了进屋,便把手上抱着的女孩儿把陈五两那一塞。
他甚至没来得及去想,自己这辈子除却抱过诺诺这个便宜妹妹,似乎还没有像这样用公主抱的姿势抱过哪个女孩子,却被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萧京京抢去了首杀。此时此刻,他扑上去一手一个拽住两御医的领子,毫不客气地把两个人拖到了墙角。
“你们两个要是救不活萧姑娘,回头这御医也别想当了……不对,是根本就别想活了!”
嘴里这么大声嚷嚷,越千秋却松开手,在确定陈五两没有示警有人靠近的情况下,他在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御医耳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记住,待会一口咬定萧京京是刺喉自尽,伤势危重,非常难救……总之随便你们话怎么说!反正回头把她‘救回来’,功劳全都是你们的!”
两个御医在宫中浸淫多年,经历过太后当政皇帝全无话语权的年代,也经历过大臣可以直接往皇帝脸上喷唾沫星子的时代,更经历过如今皇帝渐渐手握大权,群臣再不敢动辄给皇帝脸色看的时代……至于那些各种各样的皇室秘闻奇闻,他们听多了看多了,理解力极强。
所以,刚刚还吓得腿肚子直打颤的他们立时心领神会,旋即就精神了起来。
这位九公子真是的,早点暗示他们是配合做戏嘛!早知道只是救治一个假装刺喉自尽的小丫头,然后再装成妙手仁心把人救回来,还能受到皇帝嘉奖,他们至于吓得差点尿裤子吗?
然而,瞬间打起精神归打起精神,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的。其中一个年长的御医便跌跌撞撞冲到了陈五两面前,伸出手去把萧京京接过来,等到同伴也慌忙上来帮忙之后,两人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好半天才把人放在了一张软榻上。
解开外头裹着的越千秋那件披风一看,两人对那看上去恐怖的血迹熟视无睹,只扫了萧京京那看似被鲜血浸透的脖子,又伸手碰了碰那似乎狰狞的伤口,随即同时松了一口大气。
还好还好,这位越九公子真的只是做戏,连这位少宫主的脖子连块油皮都没划破,哪来的刺喉?
话虽如此,两人的演戏却立刻就开始了:“越九公子,这么大的伤口,你让我们怎么治?我们就算是御医,可这等重伤实在是……”
听到同伴这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另一个年长一点儿的御医暗骂这年头全都是戏精,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也拿出了自己的更高水平演技:“你还在这说什么废话?医者父母心,少宫主流血不止,再不止血她就死定了,快,去拿止血散,我来包扎伤口!”
陈五两面色微妙地看着两个御医用最快的速度入戏,随即用比戏台上那些戏子更加浮夸的演技开始全力开始演出,他瞅了一眼越千秋,最终调整了一下脸上表情,转身就准备往外走,心里却还在琢磨着九泉之下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临到门边上,他一只手打起门帘,却没有立时往外走。因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嚷嚷说萧京京并非萧卿卿亲生女儿的华乐,便在挨了翠胧一个重重的耳光之后,成了众矢之的。
也许是因为萧京京这位少宫主采取了最惨烈的行动,也许是因为她往日在红月宫很得人喜欢,也许是因为被抛下的失望此时此刻升格成了绝望,那四个仍然可称得上年轻的剑手将华乐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一改往日对这位宫主心腹侍女的敬意,竟是死死揪住了她的头发。
“少宫主还是个孩子,她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她刚刚被宫主丢下,心里伤心难过已经要发狂了,你居然还说那种刺她心的话,你还是人吗?她往日是打你骂你羞辱你,还是怎么得罪了你,你要这样逼她去死!”
其余三个虽不如那个撕心裂肺狂吼之后,抬手便打的同伴那样忘乎所以,可义愤填膺的他们丝毫没有阻止同伴的意思,其中一个看了一眼刚刚打了华乐一巴掌后,被围上来的他们推到一旁跌坐在地,此时同样悲愤欲绝的翠胧,轻蔑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猫哭耗子,假慈悲!宫主如果单单是丢下我们走也就罢了,可连少宫主都不带走,还告诉你们说什么她不是亲生骨肉,这分明是硬生生把少宫主往死路上逼!少宫主除了今天,哪次不是叫你们翠姨华姨,你们自己摸摸心窝子问问自己,对得起一贯天真烂漫的她吗?”
“少宫主因为担心母亲从红月宫悄悄跑出来,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如果不是被人送到这来,天知道会不会遇到歹人!之前她到客栈,看到宫主生病的时候,那简直是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宫主如今是怎么对她的?她把人丢下也就罢了,你们竟然还往她心窝上捅刀子!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被你们两个害的!”
看到华乐在众人的谩骂厮打之中,涕泪齐流,面色苍白,整个人分明也正处在崩溃的边缘,而翠胧则是双手抠着地砖缝隙正在失声痛哭,陈五两暗赞越千秋这一手真是绝妙,可他那表情却沉痛得犹如真的死了至爱亲朋,一步跨出门去后就喝了一声。
“够了,事到如今你们就算打死她们,骂死她们,那又有什么用?可惜了,那么一个刚烈的小姑娘,就这么被自己心目中的亲人害成眼下这光景……”
他一声悲伤的叹息就仿佛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披头散发的华乐一下子爆发了。她右手寒光一闪,竟是将自己被人狠狠拽住的头发一把截断,随即连滚带爬地后退了几步站起身,这才歇斯底里地叫道:“是宫主让我这么说的,她说这是为了少宫主好!”
翠胧尚未反应过来,四个剑手亦是有些呆愣意外,可陈五两也好,此时到了屋子门口一把抓着门帘还没来得及出来的越千秋也好,心里却是一片敞亮。
若是照这么说,萧京京被丢在这里,甚至萧卿卿和华乐先后对人声称她不是亲生女儿,并不是因为什么残酷冷血,而是为了能让这个娇憨天真的丫头挣脱出这个浑浊的泥潭。
陈五两更是不无恶意地想到,萧卿卿说不定是觉着,以越千秋之前不计较萧京京拦路行刺一般的行径,让周霁月送了小丫头到天宁客栈的那份仗义,在发现小丫头被母亲抛弃之后,会比之前那仗义更进一步,把人接回自己家里去。
毕竟,随着白莲宗周宗主乃是女扮男装之事大白于天下,昔日七岁的越千秋收留这位白莲宗孤女,还运用长辈的力量替人鸣冤,最终把已经不复存在的白莲宗硬生生从泥潭里拉回来,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之前十二公主千里迢迢追上门来,越千秋不为所动不占便宜,这也已成了一桩奇闻。
此外,越千秋还曾经在一个大晚上把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诺诺给带回了家。
现如今在很多人心目中,越九公子也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只要面对女人时,那绝对是个正派仗义好青年,都不用担心人会占女孩子便宜,也难怪萧卿卿敢于走这一招险棋!说不定,那个女人还打过撮合两人的主意,这算盘真是精明!
看到华乐手持明晃晃的匕首上下挥舞,刚刚想到萧京京竟然自戕,心如刀绞的翠胧终于回过神来。她使劲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之后就挣扎爬起身,踉踉跄跄朝华乐走了过去。
然而,她本是想提醒华乐不要再说什么容易露破绽的话,可此时这靠近却被对方当成了恶意。就只见华乐那挥舞匕首的动作倏然加快,声音也变得又尖又利:“你不要过来!你明明也听到宫主临走时吩咐的,宫主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所以才说要自己奋力一搏,才托付了少宫主给我们,说是不要让她卷……”
翠胧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让华乐说下去了。她顾不得自身安危,一个纵身朝同伴扑了过去,可还没等她近前,就只见眼前一花,紧跟着便如同破布袋似的被一下子打飞。最终重重落在了地上。这一次,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眼睛一黑便晕了过去。
而出手的陈五两实在是不能眼看着翠胧破坏大好局面。他看向华乐,一向眯缝起来的眼睛此时完全睁大,透出了几分邪异和古怪。他用非常轻柔的语气说:“萧宫主说,不要让少宫主卷进她搅动起来的这场风云当中?想让她平平安安,安安稳稳过日子,我说得对吗?”
华乐震惊地看着刚刚那一幕,可在和陈五两四目对视之间,她那眼睛里的神采却一点一点淡了下去,竟是多了几分茫然和浑噩。
“对,宫主说,少宫主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她本来就没想带她到金陵,谁知道她竟然自己跟来了。既然一头撞进了这个是非圈,想要挣脱出去太难,那么,就索性断去母女之间这一层维系,让少宫主心灰意冷不再惦记她这个母亲,好好地去过自己的日子……”
“那萧宫主到底是怎么走的?她既然能走,为什么不带走你们?至少带一个走,也好歹是帮手不是吗?”
“只要我和翠胧死了,我们背黑锅,其他人便是无辜的,就能跟着少宫主去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华乐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有些挣扎,竟是没有说出萧卿卿到底是如何走的。然而,她却没能脱离陈五两的视线,足足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宫主去北燕了。”
出了西厢房的越千秋看到陈五两问什么,华乐就说什么,心里已经是忍不住腹诽连连。
有这本事,审问犯人那岂不是一绝?两只眼睛一瞪,把人催眠了之后问什么答什么,那效率简直是高极了。反正这年头是人治,不是法治,只要问到口供便是万事大吉!
腹诽归腹诽,他也知道陈五两眼下看上去收获颇丰,那只不过是表面现象,实则华乐之前那几乎崩溃的状态才是最重要的,否则要想撬开一个人的心防简直是难如登天。所以,他不动声色地绕到了那四名剑手身后,生怕他们重新捡回了对萧卿卿的忠诚之后暴起发难。
然而,陈五两此时此刻的盘问显然更能够吸引这四个人的注意力,因为他们同样目不转睛,心无旁骛,死死盯着吐出一个个答案的华乐。果然,下一刻,陈五两就加重了语气问道:“那么,萧宫主到底是怎么离开此地去北燕的?”
“她……她……”华乐在断断续续说出两个她字之后,整个人突然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下一刻,猛然打了个激灵的她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当再次看到陈五两那完全睁开,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缓缓流动的眼睛,她终于醒悟到刚刚自己的对答,登时又惊又怒。
“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法?”
“这世间哪有什么邪法?”一向笑眯眯的陈五两再次眯缝了眼睛,淡淡地说,“有些话窝在心里,只会成为一辈子的梦靥,说出来有别人一块分担,反而会好受很多。”
而越千秋这才趁机快步上前站到了陈五两身边,随即重重咳嗽一声道:“萧宫主千般设计,万般筹谋,不惜牺牲自己的心腹,不就是希望托付女儿吗?皇上素来乃是仁慈为怀的明君,就算怒她一走了之,也不至于迁怒萧姑娘一个孩子,她用得着用这样激烈的手段吗?哼,我今天知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到这里,他就拍胸脯道:“我越千秋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声誉的,我就撂一句话在这儿,萧姑娘之前去过武英馆,和大家相处得挺好,等她伤好之后,我就把她送武英馆去,管保教她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
陈五两差点被越千秋这拍胸脯打包票,顺带往皇帝脸上贴金的话给逗乐,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笑场。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越千秋。
因为,面对一时呆愣在那儿的华乐,见四个剑手却露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表情,越千秋陡然厉声喝道:“只要你们能够明说萧宫主是怎么离开的,我以皇上的名义保证,萧宫主他爱去哪去哪,朝廷再不追究!而但凡肯跟萧姑娘去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我也会转奏皇上,听凭自便,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