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的病患仍是不少,易郎忙得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顾琛虽然在,但他学医时候尚短,许多药材分辩不清,易郎不放心让他抓药,只让他负责将药用桑皮纸包好,顺带收诊金记账。
顾琛算数刚入门,平常收钱记账的活都是荣盛干,他干的时候少,不免有些忙乱,算盘珠拨错了好几回,还是胡二听出来,给纠正过来。
这方面胡二是强项,他杀猪兼着卖猪肉,算账的事儿难不倒他,口诀张口就来,索性站在旁边帮着算账。
终于,易郎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经接近午正时分,顾琛早饿得前心贴后背,跟易郎说一声,小跑着回家吃饭了。
易郎便问胡二,“之前的伤好了没有?”问得是半年前在庙会上被马鞭抽打的伤痕。
“早好了,”胡二尴尬地笑笑,摸摸鼻,又笑笑,“易先生,我是给您赔不是的,上次是我没长脑,不应该当着人的面说荣盛的事儿,您别在意。”
易郎淡淡一笑,“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知道错在哪里就行。”
胡二站在当地,不知说什么好,左看看右瞧瞧,突然看见地上裁下的宣纸碎条,到墙角抓过笤帚,“我帮先生扫扫地。”
“不用,回头顾琛就收拾了。”易郎温言拒绝,“已近晌午,你回去吃饭吧,多谢你帮衬着顾琛。”
胡二三下两下扫完地,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下,听到易郎如此说,只得悻悻告辞。
从医馆出来,胡二恋恋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眼,冷不防瞧见隔壁吴家走出个女,穿着缥色素面褙,草绿色十二幅缀着襽边的罗裙,女手里还牵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
胡二记得易楚曾经穿过一条这样的裙,草绿色的裙裾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如同微风吹过麦田荡起的层层麦浪。
胡二便着意地看了一眼,孩童他认识,大名叫吴全,吴婶经常带着去买猪肉,女看着却眼生,以前没见过。
女感觉到胡二的目光,抬头笑了笑。
胡二趁机看清了她的模样,小鼻小眼的,长得挺秀气。笑容也温柔,却不是易楚那般明媚的温柔,而是怯怯的、娇弱的,像是田间地头开的野花,有种稚嫩的美丽。
柳正要带着吴全去枣树街买丝线,不期然又看到了胡二,心里既喜且忧。
喜得是她平常极少出门,偶尔出去一次,竟然就遇到他了,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
忧得却是,找不到借口与他相识,而且,先后两次都是在医馆门口遇到的,别是身有什么隐疾吧?
柳怔忡地往前走,感觉胡二也跟在她后面,心跳不受控制般急促起来。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粗犷的喊声,“姑娘请留步。”
柳疑惑地回头,就见胡二举着个铜板,“姑娘掉了一枚铜钱。”
却原来是吴嫂给吴全买窝丝糖的铜板,吴全一直攥在掌心里的,不知道何时松开了手。
吴全蹦蹦跳跳地接过来,“多谢胡叔叔。”
胡二憨厚地笑笑,大步走在前头,经过路口时拐到了杏花胡同。
柳咬咬唇,小声问吴全,“全哥儿认识那个人?”
“嗯,”吴全爽快地回答,“胡叔叔是卖猪肉的,祖母带我去买肉见过,”吴全玩着手里的铜钱,忽地又补充,“胡叔叔也杀猪。”
原来是个屠户。
难怪长得这般膀圆腰壮。
柳家村的屠户也是这种身材,而且是整个村数一数二的富户。
他应该没成亲吧,因为他的衣衫虽然齐整,可脚上的鞋却开了道不大不小的口。若是成了家,他的娘定然不会让他这样就出门。
柳莫名地感到开心,可随即又有忐忑,也不知他有没有意的姑娘?
柳并不知道胡二看上的是易楚,可易郎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清清楚楚。
胡二人还不错,但跟自家女儿不般配,再加上他那一大家人,虽说现在分家了,保不齐将来有事还得往一块搅合。
易楚又不是嫁不出去,犯不着往烂泥堆里淌。
经过这次教训,易郎打定主意,再为易楚说亲时,一定得睁大了眼睛好好挑挑,找个顺心如意的女婿。
有了这个念头,易郎再看到易楚时,眼里不觉就带出些宠溺。
易楚已摆好午饭正等着父亲回来吃,见父亲进门,便抬头柔柔一笑。
笑容是入了心的,眼眸里有细碎的光芒。
易郎不由叹气,自从退了亲,易楚明显轻松了许多,虽然仍是沉默着不爱说话,可眉宇间却比往日舒展。
想必是真把荣盛当成套在身上的枷锁了。
可这亲事明明经过了她的同意,而且是她亲口答应的。
应该是认识辛大人之后改变了想法吧?
易郎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易楚并没有见过辛大人几次,有数的几面还都是在他眼皮底下,怎么就能平白无故地生出情愫来?
平心而论,辛大人无论从相貌、学识还是气度上来说,都是令人称道的,足以匹配阿楚。倘若抛开锦衣卫特使的身份,只是个汤面馆东家,还可以考虑一下。
念头一起,易郎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就凭他能做出夜闯女闺房的举动就不是值得考虑的对象。
幸好他发现得早,及时制止了,要是被别人看到,阿楚的声名将要置于何地?但愿阿楚能遵守她的誓言,此生再不见那个恶人。
易郎怒从心头起,冲着易楚冷冷地“哼”了声。
易楚缩了缩身,头也不敢抬,只顾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易齐却是诧异得很,父亲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动了气,而且这阵对易楚冷鼻冷脸,明明易楚并没有做什么错事。
人最不经念叨,易郎心里是万万不想再见到辛大人的,可辛大人却偏偏往他眼前凑。
这日辰时刚过,济世堂闯进来三个身穿玄衣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头前那人戴一张银色面具,唇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易郎起身,淡漠地问:“几位官爷到医馆来是看病还是抓药?”
辛大人扫视一下坐着待诊的病患,二话不说撩起夹棉帘就往后院走,俨然就是易家的主人。
易郎急走几步,上前拦住他,“后院是家里女眷所在,官爷若有吩咐,不妨就在医馆说。”
辛大人扬着下巴傲然道:“是关于贵府二姑娘的事,易先生确定要在医馆说?”
易郎愣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后院,好在,并没有再往里,只站在帘后头。
易楚因为退了亲事,不用在闷头绣嫁妆,倒是空闲下来,正趴在窗边从根草逗弄金鱼,听到院里似曾相识的说话声,匆匆走出门口张望。
视线触及那摸熟悉的高大身影还有散射着熠熠光辉的面具,不由呆在当地,不可置信地盯着来人。
辛大人也瞧见了她,冰冷的眸光刹时和煦起来,唇角也自然而然地翘起。
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她似乎瘦了,平常穿的青碧色褙看起来有空荡,这阵,她定然过得不好。
可精神倒是挺好,斜倚在门框上,肌肤莹白似雪,目光清澈透亮,眼底眉梢带着温婉的笑意,连腮边的梨涡都是柔柔的,满含着欢喜。
见到他,她也是开心的吧?
那样急急地出来,脸颊因为激动而染上了浅浅的绯色,比春日枝头的桃花更娇艳。
辛大人心软如水,有股想张开双臂把她拥在怀里的冲动。
当着自己的面就敢跟阿楚眉来眼去,易郎脸色铁青,冲易楚喝道:“阿楚,回屋里去。”
“是,”易楚低声应着,迈着碎布走回屋里,却仍不舍得,贴近了窗边聆听外面的话语。
薄薄的窗户纸上就映出了模糊的黑影。
辛大人暗叹口气,有意地拔高了声音,“想必上次二姑娘跟先生提过,荣郡王世有意请二姑娘到府玩几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如果先生答应,本官就择个日来接人,如果先生不同意,本官就回绝世。”
易郎冷笑,“听说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没想到这种事儿也干,而且还是辛特使亲自上门。”
辛大人笑笑,“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且又能以慰相思之苦,一举两得之事,缘何不来?”
以慰相思之苦,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
无耻之极,厚颜之极!
易郎气得牙痒痒,却拿他没办法。打又打不过他,跟这种厚脸皮的人也没必要讲理。
辛大人倒是见好就收,淡淡地说:“先生若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无妨,还有三天时间可以考虑,三天后的此时……”掏出怀表瞧了眼,“辰时三刻,本官派人接二姑娘。”
思量片刻,续道,“二姑娘走后,先生不妨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不久会有远客来访。”
说罢,朝易郎拱拱手扬长而去。
易郎在院里站了片刻想起医馆里还有病患等着,撩起帘走进去,发现除了顾琛外,医馆一个人都没有。
顾琛低声解释,“那两位大人挎着刀凶巴巴的,病人都吓走了。先生没事吧?”
易郎无力地摇摇头,走了也好,正好可以清闲一天。
易郎写了几个字吩咐顾琛照着练,又找出几种药材让他学着辨认,然后回身去找易齐。
易齐期待这天很久了,当下便迫不及待地说,“爹,我想去。”
易郎早就猜出她会是这种态度,并不意外,只温和地说:“该说的以前都已经说过,爹不再啰嗦了。这两天,你把东西好好收拾一下,想带什么就带上。”想了想,掏出只瓷瓶,“里面是半粒续命丸,据说是不管什么重病,只要吃了就能延上半个月的寿命。你娘给我的,换你在家里住上三年,直到出阁。我用了半粒,剩下这一般给你带着吧,兴许以后能用得上。”
易齐接过瓷瓶,突然展臂抱住易郎,“爹,您永远是我爹,姐也永远是我姐……我会常常回来看您。”
易郎僵直着身,片刻,才像对待易楚那样,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髻,“阿齐,你已经长大了,以后凡事都要多长个心眼,多过过脑。”
易齐重重了头。
三天转瞬即逝,吴峰掐着儿来到易家,跟着他来的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婆。
这次他倒没穿扎眼的玄衣,而是穿了件宝蓝色的锦袍,戴着白玉冠,一看就是个富家公。
进门后也很客气,冲易郎作了个揖,“上次贱内见到二姑娘很是喜欢,想接她去住几天,家慈听说后,也想见见二姑娘,不知道行不行?因事出仓促,未能事先告知先生,倘或不方便,改日再来也行。”
话说得很婉转,言外之意,你现在反悔不想去了还可以。
易齐笑着道:“好久没见到夫人了,正想去瞧瞧她,顺便也给老夫人磕个头。”一副迫不及待要去的样。
易郎只好道:“那就叨扰公了。”
吴峰连声客气,“哪里哪里?”
两个婆便随着易齐到西厢房取东西,见地上堆着两只箱笼和两个蓝布包裹。
易齐笑着说:“都是我平常穿戴的衣服首饰,用的胭脂水粉。”
婆便笑道:“到了府里样样都齐全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依奴才之见,姑娘只将心爱的衣服首饰挑上三五件就行,世爷已经吩咐针线房的备好料,只待替姑娘量好尺寸就开始动手缝制。”
易齐闻言,想到郡王府里的绣娘定然手艺好,做出的式样也时兴,带了这些旧衣过去没的没人笑话,倒不如依了婆的话,挑两件就行,也好让她知道我是看重她的。
最后,只收拾了一只包裹随身带着,其余诸物一概舍弃不用。
收拾好了,易齐去寻易楚辞别。
先前,两人已叙过很长时间的话,也抱着哭过两回,这次分别在即,易楚仍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再四地叮嘱她,“切莫乱说话,头几天先打听好府里的规矩,凡事按着规矩来,不懂的地方多问问,问清楚了再行事。”又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是些碎银,不多,约莫二十多两,听说大户人家的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你拿着也好打人。”
易齐知道家的状况,二十多两银已经是易郎一年多的辛苦钱,欲推辞不要,可听易楚说的有理,自己手头没银是万万不可。
因此,只略略推拒就收下了,又斩钉截铁地说:“日后我有了银钱,定然会百倍千倍地还姐姐。”
易楚紧紧抱了抱她,没再言语。
婆笑着催促道:“离得又不远,几时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或者请大姑娘去玩几日也使得。时辰不早了,世爷恐怕等急了。”
易齐辞别易郎,半是伤悲半是欢喜地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里面放着茶水心还有梳妆用品,一应具有。婆殷勤地伺候易齐洗了脸,重新给她匀面上妆,又精心梳了个新发型。
易齐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伺候,原本因离家而产生的伤悲逐渐散去,只剩下满心的欢喜与自得。
易楚因着禁足并未出门送易齐,只在医馆里待着,听顾琛说马车走得看不见影了,才恹恹地走到后院。却没回东厢房,而是进了西厢房。
因刚才开箱重新收拾包裹,西厢房的东西一团乱,褙、罗裙还有绢花扔得到处都是。
易楚少不得一一捡起来,分门别类地归置好,重新放到箱笼里。
收拾的时候,蓦得想起三天前辛大人说过的话,“将西厢房收拾出来,会有远客来访”。
也不知这远客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