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躺着的那人果真是胡玫?眼窝凹陷,脸颊瘦削,脸色黄的就像涂了一层蜡。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得像麻杆,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出。与其说是花季年华的少女,更像是垂死的老妪。胡玫是极爱美的一个人,易齐跟她很合得来,两人从衣着到首饰,再到戴的香囊,穿的鞋子,能说上一个时辰都说不完。这才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她怎么竟变成了这副样子?想必这阵子,她闷在家里,过得也是极苦的。易楚盯着她已经失去颜色的脸,既觉得她可恨,又觉得她可怜,停了片刻,才上前轻轻握起她的手腕,搭上脉搏。脉象虽虚,可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如滚珠般波动,果然是有了身子,而且先前喝的药并没有将胎儿打掉,却让胡玫的身子越发虚弱。胡玫果然命大,尽管体弱可并无生命之忧。易楚看向胡二,“没有大碍,就是身子虚了点,多进些温补滋养的膳食就行……实在吃不下,每次少吃点,一天多吃几餐。”“那胎儿呢?”胡二急切地问,“能不能开点药打掉……”“我不知道,也从不做那种损阴德的事。”易楚冷冷地打断他,“现在我已经看过胡玫,也该回去了。”胡二嘴唇翕动,却什么话都没说,沉默着送她出门。走到门口,易楚停住步子,“胡二哥,还差一个多月我就要嫁人了,总得顾及夫君的脸面,以后就不能经常出门了,再有这种事,二哥去医馆就行。”言外之意,以后不要在做出当街拦着她的行为。他能豁出去不要脸面,可她是即将出阁的女子,还是要脸的。胡二听懂她的意思,黑脸涨得通红,“易姑娘,是我行事不周,以后再不会如此。”易楚淡淡回答一声,“那就好。”抬脚出了胡家。刚出门,竟然瞧见了俞桦。他不是在白米斜街的宅子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易楚正觉得疑惑,俞桦已经上前,轻声道:“姑娘要再不出来,属下可要闯进去找人了。”什么意思?易楚讶然,片刻才反应过来,难不成俞桦一直跟着她,怕她出事?不至于吧,京都虽然时不时有鸡鸣狗盗的事发生,可总得来说还算太平。她也没有金贵到需要随身带个护卫的程度。俞桦看出她的意思,道:“属下已答应公子,要护得姑娘周全。”俞桦是跟随明威将军的人,年纪跟易郎中相仿,却在她面前自称属下,易楚听了极不自在,想了想,开口道:“俞大哥,以后我尽量少出门,不用麻烦你了。”俞桦笑道:“不必,姑娘该怎样还是怎样,一点儿不麻烦。”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易楚。他说的不麻烦倒是实话,易楚走路慢,又不会特地绕来绕去,每天出门去的都是那几处固定的地方。对于俞桦他们来说,真的是小事一桩。只是,易楚若是进到屋内,比如刚才的情形,光天化日之下俞桦却是不方便飞檐走壁私闯民宅。所以,俞桦才现身叫住易楚,就是想送给她这样东西。易楚接过看了看,是个约莫寸许长的哨子,跟柳哨差不多,只不过质地是铜的。易楚放在唇边试着吹了下,铜哨发出清越的鸣声,甚是响亮。“姑娘不妨放在易拿易取的地方,危急时候就拿出来。”“好,我记住了。”易楚想想也是,即便俞桦他们不能及时赶到,这铜哨声音如此响亮,也能吓人一跳。俞桦见易楚应允,又谈起另外一桩事情,“林梧夜里瞧见知恩楼的老~鸨在你家门前徘徊,已经三次了,不知是何用意,姑娘防备一下,如果有事就吹铜哨,林梧他们就在附近。”易齐的娘亲吴氏?平白无故地,她在医馆门口溜达什么?易楚心头一跳,可吴氏跟她家的关系却无法跟俞桦说,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了。因想起这么寒冷的天,林梧他们还要彻夜守在医馆附近,不由感动,很诚挚地道谢,“辛苦你们了。”俞桦笑笑,朝易楚点点头,身形挪动,转眼没了踪影。易楚看过杜仲上房揭瓦的速度,倒也没惊奇,只是觉得可惜,若是这些人跟着杜仲去西北,定会是一大助力。还有死在庄猛手下的那一百多人,如果他们活着,又该成就多少功业?就这么白白在争权夺势中牺牲。叹息片刻,又想起吴氏,该是跟易齐有关吧?自打易齐离开,易楚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杜仲倒是提过一次,中元节第二天,楚恒曾带着她去过护国寺庙会。而那时,易楚正在为顾瑶的事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无心去庙会。即便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毕竟现在身份不一样,易齐已经是荣郡王府的人了。再后来,易楚向杜仲打听,杜仲只说他不好太过关注郡王府的姬妾。是姬妾而不是女儿。易楚还记得当时是如何地诧异,待要再问,已经没了机会。事实上,他们独处的时间也不多,而杜仲显然并不想提到易齐。也不知易齐现在究竟好不好。胡思乱想了一路,走到晓望街,老远就看到画屏在医馆门口来回来去地走动,易楚加紧步伐,刚要开口,画屏已急切地说:“哎呀姑娘,你可回来了,先生刚才晕倒了。”易楚一听,顾不得其他,小跑着进了父亲房间。卫氏看到易楚回来,不免抱怨,“疯跑到哪里去了,连你爹生病了都不知道。”易郎中温和地解释,“是我让她去办点事,”又看向易楚,“没事,昨夜着了凉,上午又忙了一上午,歇息会儿就好了。”易楚抓过易郎中的手,把了把脉。正如易郎中所言,是染了风寒,稍微有点发热,但并不严重。易楚内疚不已,早上她出门的时候就看到医馆等着好几个人,本应该早点回来帮忙,或者等清闲的时候再去找大勇。可她一门心思都牵系在杜仲身上,生怕林乾所言有虚,忙不迭地想让大勇早点送出信去。回来的时候又在胡家耽搁那么久……完全没把父亲放在心上。而且,感了风寒,脸色应该与平日有所不同,可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易楚一边自责一边写了方子,给父亲看过后,又匆匆到医馆煎药。易郎中原本就说自己的病情无碍,卫氏不相信,如今见易楚把完脉也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留下画屏照顾易郎中,自己往厨房做饭。画屏伺候人已是习惯了,先绞了温水帕子帮易郎中净了脸,又去沏了热茶,小心翼翼地扶着易郎中靠在靠枕上,正要喂给他喝。易郎中接过茶盅,抿了两口,看着画屏道:“我真的没事,刚才是起身起猛了才晕倒的,躺了这一会已经好了,姑娘自去忙吧。”画屏笑道:“先生怎这么客气,我白吃白住这些日子,先生一分银子都没收,照顾先生也是应该的……我倒是想去厨房忙,可做出来的饭先生定是吃不下,否则老太太也不会让我留下来了。”想到画屏刚来第一天就烧糊了米饭,而且弄得满脸脏灰,易郎中温文一笑,“习惯就好了,做得久了,该放多少米,该加多少水,什么菜什么火候心里就有了数。”听他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样子,画屏犹豫着问:“先生下厨做过饭?”易郎中倒不谦虚,点头道:“能做,但是口味不如娘跟阿楚做得好。”不是说君子远庖厨?画屏活了二十年,还头一遭听说男人下厨做饭,闻言不由多看了易郎中两眼,见他俊朗儒雅的面容上挂着清浅的笑容,随和而亲切。又想到他平日对卫氏孝顺体贴,对易楚耐心和蔼,对她也颇多照拂……一时竟有些愣神。卫氏热了早上剩的稀粥,又简单地炒了两道青菜,盛出一碗来,用托盘端着送过来。走到门口,瞧见画屏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本书,正一字一句地读着。易郎中倚在靠枕上,双眼盯着画屏,像是在发呆。这情形怎么看怎么有些异样。卫氏咳嗽声,有意加重了步伐。屋内两人齐齐看过来,画屏接过卫氏手中的托盘,放在床头矮几上,又端来温水准备伺候易郎中净手。易郎中一个大男人怎可能连洗手都让人伺候,连连推辞,推让中不小心抓到画屏的手,被火烫了似的连忙甩开。画屏手里捏着帕子,被易郎中这么一抓一甩,帕子落在铜盆里,溅了满地水花,她脸色顿时变得通红,急忙又去寻了抹布擦地。一通忙乱,画屏与易郎中都有些不自在,卫氏却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作。卫氏想让易郎中续弦并非说说而已,而是真心实意的。当年卫琇虽然跟易郎中情投意合,可成亲才两年卫琇就故去了,易郎中守了十几年独自拉扯易楚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后半辈子总得有个伴陪着。她托隔壁吴婶子打探,吴婶子提过几个人,有丧夫归家的小媳妇,也有二十出头尚未婚配的大姑娘。卫氏偷偷相看过,小媳妇一脸孤寡相,看着就不是个有福气的人,婆家本来是想让她守节的,小媳妇不同意想归家另找,据说跟婆家闹得颇为难堪。婆家人放话说,谁敢娶了小媳妇就到谁家闹。大姑娘家境还行,爹娘都是老实人。可这姑娘长得有点寒碜,五大三粗的不说,脸上的毛发还很重,尤其上唇的小胡子,看着很旺盛。别说卫氏没看中,就是吴婶子也觉得配不上易郎中。至于其他几人,各有各的不足之处,而且,没有一个是识文断字的。卫氏当初识字虽是不多,可到底也认几个,卫秀才的一些书也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即便这样,卫秀才说的一些话,她也听不懂,闹出不少故事来。后来,她着实用了些功夫,卫秀才教导卫琇时,她也跟着学,才逐渐跟卫秀才言语投机,有了□□添香的意味。易郎中也是有秀才功名,最好是找个认字的,这样他读书写字时,还能伺候笔墨。如此看下来,画屏倒是个极好的人选。首先她长相性情都不错,做事爽利勤快,又能写会算,重要得是,她跟易楚合得来。而且,画屏是孤身一人,自己就说了算,用不着那些繁文缛节。卫氏越想越觉得好,有心跟易楚商量商量,可想到易楚还是个孩子,哪能做主父亲的亲事,索性直接问了画屏的意思。画屏听罢,心里是极愿意的,可想想根本不可能,只得咬牙拒绝了,“老太太,谢谢您看得起我,易先生是好人,我也很尊敬仰慕先生,愿意为奴为仆照顾先生,可亲事是万万不成的。”卫氏笑道:“你既然愿意,回头我再跟庭先说说,要是他不反对,我就做主给你们定下,这不就成了。”画屏跪下,“老太太,真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