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上,谢灵松屏退左右。
程杰江说道:“罪官后代多以务农为生,众位大人只需多加抚慰,免上几年徭役赋税,自然安分。就算有思乡心切的,柔玄镇方圆百里,均是雍州地界,罪官免罪也就只是平头百姓,没有府衙颁发的路引,走不出几步就只得回来。再说柔玄镇才平了匪乱,免不得哪里会冒出个图谋不轨之人,都指挥使司设上关卡,将人拦一拦审一审,和恩赦令无甚相干。”
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连邹德善都点了点头。
谢灵芝只和他见过一面,心中想到若之前将他招为幕僚,还哪有今日的事情,甚是懊悔。他忍不住问道:“那本宗族的人过来寻人如何是好?能管住人出柔玄镇,管不住人进来啊。”
谢灵松叹了口气,用手捂住额头,一脸的无奈。
程杰江依然恭谨答道:“不怕大人笑话,程某癖好去冀州听戏,却唯不愿听一段戏文,每每离席而去。”
邹德善也是个爱听曲的,来了兴趣。“同好啊,老子就不爱听小旦小生咿咿呀呀个没完,打的越热闹越好。”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但看宴中酒,杯杯先敬富贵人’。程某流放此处,先前的近亲旧友就只当我死了一样。”程杰江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这话似是发自肺腑。“恩赦令昭告四海,抵不过人情如纸。程某断言,寻人者极少,来到柔玄镇上为一两个穷亲戚出头抱不平,惹上众位大人的,一个都不会有。”
谢灵松捻了捻胡须。堂下这位程讼师确实有几分本事,他清早出迎自己,这会又殷勤地出谋划策,自然是有所图的。他身为罪官流放在此,如今这般刻意逢迎,很是晓得身份贵贱,比毛孝刚那个昔日同僚拎得清楚多了。
“这些说得不错,钦天监的人该当如何处置?”
程杰江面露难色。“程某……实不知钦天监朱大人来到柔玄镇所为何事。”
……
朱致占了府衙后堂的东偏院,柔玄镇的郎中大夫全被叫来给黄芳看病。黄芳躺在塌中,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面色灰暗,肢端发凉,有郎中翻他的眼皮,瞳孔已然涣散。
这些郎中大夫互相看看,都知这人已是不行了,但无人敢说,掰开他的嘴硬灌参汤。
朱致眼睛急的直冒火,派人到处去找药效强劲的百年老参吊命。这个人绝不能在这会儿死了,他担待不起!
“不见!不见!谁都不见!”一听谢灵松要见自己,他回绝得干脆。柔玄镇的乱子他自然是旁观者清,可他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他们的花哨心思。
他的手下捧着一瓶丹药过来。“朱提点,那日我等进黄芳的屋子搜查,发现了这个。”
朱致倒出一粒褐红色的丸药,细闻了闻。“丹砂丸。”国师李思茂的丹房里,一炉一炉炼出来的就是这个。白玉京的富贵人家对此药甚为追捧,滋阴壮+阳,延年不老最有效果,但黄芳不信方士,吃这玩意儿做什么。
他抓住一个郎中的衣襟问道:“你方才说这人生了什么病?”
“心痹之症,手足青至关节,心痛极深,如今病发作到了极处,旦发夕死,夕发旦死。”
“他吃这个管不管用!”
这丸药放在他家,就是他常吃的吧。
“这个,这个……”柔玄镇为穷乡僻壤,郎中并不认识这是什么。
朱致心急火燎,抓出一捧药丸,也不管多少,顺着黄芳的牙关,就灌了进去。
这药刚一下去,他瞪大了眼睛。“死了?死了!”
阿措的脸上全是汗,她拉着白明简的手不放,一路飞奔。她在脑海中勾画出的小径,与现实中并不甚相符。她白白走了许多错路,白明简在镇上生活的日子久,但穿来穿去小巷子也穿的糊涂了,先头还知道自己在哪里,后来全是她来带着走。或许是他们的运气不错,在小巷子里穿梭并没遇见巡逻的军士,倒是碰见了许多哭丧的人,他们跑过去,不小心就会撞到人。
所以直到连跑了几个巷子,才发现后边一直有人跟着。
阿措擦了擦头上的虚汗,故意停下来,弯腰喘气。她的余光里那个疯女人仍然在后边,也跟着他们停了下来。
她问白明简:“少爷认识她吗?”阿措那日上街遇到的嫣红是个穿红戴绿,浓妆艳抹的女人,和如今的样子大相径庭,她隔得远认不出来。
白明简摇摇头。他将阿措身上的褡裢拿下,背在了自己身上。“阿措可是累得厉害?”
她眼底有些发晕。“没事,分开跑吧。”她指指画画前面的民宅。“少爷左,奴婢右边,看她跟哪个。”
“不行!”他声音高了。“走失了呢,我找不见你怎么办!”
若放在平时,她还温言软语地安慰他,教他听话,但这会儿,她的太阳穴不停在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回头望了过去,那个疯女人立刻畏缩在墙角。“她就一个人,我现就上前去,问她跟着咱们做什么。她答不上,我洒她一脸生石灰。”
“……”
阿措脑袋更晕了,这算是自己教出来一个小流氓?
她强忍着不舒服,拿手指画线。“你左我右先跑,就绕过这个宅子。然后你拿石灰丢他。”她不管他乐不乐意,她的语气几乎是在下达指令。
她先跑了出去,白明简定了定身子,极不情愿地往左边跑,可没跑几步就停了。
嫣红探出头去见二人分开,呆住了,她想都没想直接往右边追了。
白明简慌了,大声叫道。“阿措!”
阿措绕了宅子一周,从他的后边出现了。“少爷,不待你这样的!”她把“猪队友”三个字咽了下去。
她再次拉着他的手。“快跑吧。”疯女人的脚程很快,又追上了。
这条街上民宅盖得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一处,房子和房子挨得极近,中间有条窄窄的细缝。他们俩个年纪都小,身量不足,拉着手钻了过去。
嫣红便没有那么细挑了,她卡在了里边。
她的上颚骨和下颚骨呷呷的,急的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阿措跑得气喘不过来了,频频回望。
这个疯女人居然是在追自己,可自己只不过是个奴婢呀。
朱致和手底下的人,又来到了大杂院。
朱致犹如丧家之狗就差哭了。“这回去如何向监正交待?那药丸子当时都没滑到胃里,硬从嗓子眼里扣都能扣出来,这怎么能刚咽下就没气了。”他唉声叹气,使劲跺脚。
那个奉上丹药的属下战战兢兢说道:“黄芳大限已到,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不怪朱提点的。”言下之意,也怪不得他。
朱致吩咐众人再好好搜搜黄芳的屋子,看看还有什么笔记,书信可以交差的。他实实在在不敢空手而归,然而众人找到黄芳之前,早已经翻过他的屋子,一无所获。
黄芳的屋子依旧是他们翻动过时的样子。这完全是徒劳无功的事情,可钦天监的人已然疯了。
在屋里,朱致突然弯下腰来,捡起地上黄色的碎饼块。他强掰了掰,竟然掰不动,瓷实的和砖头似的。
“黄芳的牙都掉光了吧。”
有一人站在炕上,抖落了被子。只见被子多出了几个窟窿,其中一个窟窿的形状还很形似衣服的袖子。
朱致的手激动地指着。“不是招贼了,黄芳在昨天夜里非要进屋休息,这里头有别人!”
“只听说黄芳在柔玄镇被唤作老瞎眼,那日那个叫赵小六的,对他有些照顾,就再没什么人和他相交了。”
朱致曾忍着厌弃,和赵小六闲聊几句。那就是个目不识丁的村汉。他们找黄芳找了几天极不耐烦,赵小六嘴里尽说些不讨喜的,一时惹恼了他们,他以戏耍上官为名,当街打了他三百鞭子,把人活活抽死了。
“那天……”朱致想起来了。“赵小六先是去对面的人家问的,那家有两个不大点的小孩子。”
朱致等人急冲冲出了大杂院。
他傻眼了,那户人家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而柔玄镇的府衙差役也在那傻站着,焦班头攥着拳头,大吼着。“谁把白家给烧了?”
这一路连跑带颠,终于出现了一个石墙黑漆门的人家斜斜坐落在街南侧,大门上文武财神的年画已经斑驳不清了。
阿措飞奔上前去拍铺首门环。
程二郎打开门,见是白家主仆二人,吃惊不小。
他嘀咕着:“就说了一遍,这都记住了?”他那日在白家闲谈,按着人情往来,说起了家住何处。在柔玄镇程家兄弟也算外户,这房子盖得极偏极远,他那么个伶俐人,说的七拐八弯。他只得在最后补充自己哪日亲自来请。
阿措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好在找见了。
她二话不说先挤进门来。“不用你请了,我和少爷来做客了!”
一队都指挥使司的亲兵正在此时,从门前走过。
大门关好,她把白明简拉到身前。“少爷,你别怕,咱们先待着……”她还要安抚几句,眼前已经黑了,身子软软倒下。
她出汗发热不是由于一路飞奔,而是全身烧的愈发滚烫。这个世界没有给她这个断骨的丫头多一点的时间,变故突发,昨晚她在惊惧中被人扒了衣服,居然就不争气地受了凉,发起高烧来。
羸弱的肉身没跟上她坚强的意志,牙齿在身体的剧烈颤抖中格格作响,强撑的意识在逃命中,终于消耗殆尽了。
白明简焦急地唤着她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觉得在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在昏迷前试着对他挤出笑容来,好教他安心。就在意识消失前,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她待黄老爷子、粉莲总是理智考量占了上风,片刻的犹豫,片刻的勇气。粉莲拒绝了她,她也就是在门口站了站,最后也走了。
白明简心如火焚的样子撑满了她的眼帘,她闭上了眼睛。
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丢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