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白明简”叫的犹如催命一样。
白明简和阿措听得耳朵生寒,恨不得变成田鼠,往土里钻。然而城门处有太多的人了,他们冲不开层层的人群包裹。这会稍微慢了慢,两只铁爪一般的手死死扣在了他们的肩上。
阿措受伤的肩头疼得缩了一下,白明简要推开赵庆的手,却没想拥挤的人流一挤,反倒将他们推得更近了。
“白少爷,好久不见。他乡遇故知,可是人生的一大幸事。”赵庆紧紧搂着他们,在他们的耳边低语,发出嗬嗬的笑声。他嘴中浓浓的酒气十分熏人,有人嫌弃地向他们看去,他便狠狠瞪了一眼,生生把旁人吓得让出三寸的距离,不敢再看了。
赵庆搂得更紧了。
阿措被他狠狠箍住了身体,人群挤压着她,更没有办法蹲下来去掏靴子里的匕首。她使劲去掰赵庆的手指,他的手指犹如铁焊的似的,连个白印子都没有掰出来。
没办法大声求救,阿措的心如鼓捣。
两个陌生人拨开人群,正大声喊着白明简的名字,急切的并不寻常。
白明简在拥挤的人群中勉强转过脸去,他直视着赵庆的眼睛。“赵管头,是有事相求吗?”
人群鼎沸,这声音显得很是平静。
赵庆恍然想起了那日的晌午,他穿着一身素衣,坦坦然站在自己面前,哄骗他给宋三下套,毫无惧色。他浑身燥热起来,手上下了狠劲,压得白明简的肩骨咯咯作响。
白明简忍住疼痛,伸手去抬赵庆另一只手。“有事说事,皆好商量。”赵庆听着他沉着的口吻亦如那天,便烦乱地想将这少年的胆子拿刀子捅出来,瞧瞧是不是胆大如卵。
阿措的肩上终于松了劲,捂着肩头,一脸戒备地瞧着赵庆。
“你还有个弟弟?”赵庆盯着阿措的面孔,他记得清楚白家只有白明简一个独苗。他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他恶狠狠地说道。“给我,你的路引。”
阿措瞪大了眼睛,这位江洋大盗挤在人群中,想要出城,全靠捡漏么。那位甄老板并没有再做一张假的?
她一时间忘了是在生死之际,脑海里许多念头纷沓而来,生生想不明白他的境遇会落得如此惨。
话说,这还要从赵庆逃出红袖楼说起。他去找了甄老板,甄老板并没有拿出路引,反而诘问他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这路引是手艺活,自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然而赵庆已经没有半个铜板了。
甄老板又说道按着约定,赵大爷没有过来,这东西就是别人的了。
他气恨的牙痒痒,但甄老板也是在黑白道上的狠角色。他笑吟吟地搓搓手道:“花鹧鸪一身的好白肉,我都舍不得打,赵大爷倒是好,听红袖楼的龟奴说是打的全身都是血痕。这倒是我甄某人将人给错了。”甄老板算是红楼脂粉堆里的侠义之人,做人做事的底线很是奇怪,但却是说一不二。
一听龟奴说,他介绍的人将红袖楼砸的一片狼藉,脸上就挂不住了。管他当时答应的多爽快,这会统统都不作数。
之前和赵庆相处的极好,这会就是翻脸不认人,他一脸鄙夷地瞧着赵庆。
“甄某可是瞧不上打女人的。”
赵庆再想逞匹夫之勇,他恨恨说道。“你倒不怕我将你的老底掀出来,谁给我做的房产田契。”甄老板笼着袖子,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那倒随你,看看官府先将谁逮了去。”
强龙不压地头蛇,赵庆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吵嚷开了,只得忍辱离开。
他这几日混迹在市井之间,很是辛苦。坊市不开,他连个打听的人都没有,终日里偷鸡摸狗,连几顿饱饭都没有吃上。他将花鹧鸪,甄老板和柔玄镇上的一干人骂了个遍。
也不知怎的,十三天丧期里,府衙里不少人都在街上寻人。
赵庆的双手攥的极紧,发出骨节的声响。白明简当即决断,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凤溪龙游的路引纸,递了过去。赵庆遮住了众人的视线去验这东西的真假。
他……其实是看不出来。
“白明简!白明简!”朱平治还在那里喊着话,然而却分辨不出来,这些陌生人的面孔里,哪个才是白明简。
白明简很是着急,不知该带着阿措往哪里去躲。“给你自是真的。”他匆匆忙忙要带着阿措出去躲,他用后背护着阿措,不再管赵庆在后边做什么?
然而赵庆,心中生疑,竟然也追了过去。
元缮向柳杉和朱平治走了过来。“你说的那个在柔玄镇生活的外甥就在这里?”朱平治看着柳杉,柳杉不管有没有底气,先将话应了。
其实他心里很是没谱,这要是认错了,可闹出笑话来了。
元缮掩住脸上的喜色,对城门官耳语了几句。城门官挥了挥手,栅栏又被横在城门口。
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着城门官突然将城门关死,人声山呼海啸地传出,撕破了人们的耳膜。
城门护卫扯着嗓子。“将人群分开,一个个查验,任谁都不能出去。”声音在人声鼎沸处完全听不到。
人群开始不断地向城门口冲去。
官差从驿站出来,这个时候也到了,他穿着明黄的马褂,在人群外围极是显眼,他站在马上,不明所以的看着周围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见着愤怒的人群,他拉着马缰后退了好几步。
这个时候,元府的下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在一处抵住向这边冲过来的人群。
仆妇都没人留意到元贞贞掀开了门帘,直到围观的人群中有好事之徒叫出声来。“那是谁家的小姐,好生一个美貌。”
人声更加热闹了。
杨琳最先察觉,赶紧拿手去打帘子。“好表妹,一会舅舅拿戒尺打你的脑袋!快把头缩回去。”他将元贞贞的头使劲往车窗里推去。
“你快瞧瞧,他们两个人在吗?”元贞贞一脸的焦急。这是她最后能见着他们的机会,一眼都是舍不得。她心心念念着能拿到阿措的信物。
杨琳真心无奈了,他大声叫嚷着,然而说话的声音,自己都有些听不见。
他大声在元贞贞的耳边叫道。“你瞧瞧多少人围在这里,就算真在呢,你看得着吗?你个死心眼的丫头。”
可就是一转身一刹那,他竟然就在人群中看见了白家“两兄弟”的身影,白明简抿着嘴的样子还和那天似得,阿措紧跟其后,就是脸上的疤痕换了模样。
他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元贞贞看着他,还得说有血缘关系,她在第一时间从杨琳呆滞的表情里看到了什么。
底下人群中真的有心上人,她那颗火热的心何等急切,竟然甩脱了奶娘的手,直接跳下马车。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巨响,人们之间彼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相互挤压,推搡。
眼看着人群就要被挤出人命了。
元缮更不明白这是发生什么,可他一回头,瞅见自家闺女跳下马车,他心里明镜似的。
真可谓不看则已,一看就是怒火冲天。“杨琳!你还不拦住她!”温文儒雅的官员,吼破了嗓子。
城门乱成了一锅粥。
也不知道是哪个心细的,或是不凑巧的平头百姓瞅见赵庆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向城门的告示望去,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使得他迸发出巨大的恐惧。“官府要抓那个江洋大盗,他就在这里,快逃命啊。”
这话说得又尖又利,远远传了出去,人群被惊惧传染了个遍,四下而逃,踩踏发生了。
白家主仆只感觉身后一股巨大的冲力,向他们袭来。阿措将白明简往城墙处推。“离开人,离开人!”事情是一瞬间发生的。哭喊声,叫嚷声撕扯着白家主仆的耳膜。
而赵庆还在跟着他们。
阿措身上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紧紧抱着白明简,又拉又扯。
元贞贞终于瞧见了他们,她挥着手绢。“白小措,是我,我是女的。我欢喜你!”杨琳和她在另一侧的墙根处站着。他双手护着自己的表妹,听她这般喊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掉了一地,这满腹满腔涌上来的情绪,可谓五味杂陈。
元贞贞把最想说出来的话讲了出来。
他定了定心神,伸手死死捂住元贞贞的嘴。“表妹,你要是不想在白玉京被老太君罚的人事不知,被你的三妹妹四妹妹笑话的脸面都不剩下,你奶奶的可别喊了。”杨琳情急之下,连粗话都说出来了。
这又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戏文,杨琳深感荒唐。
“元贞贞,你还要不要嫁人了,你嫁谁去!”杨琳瞅见舅舅的阴沉脸色,更加心慌意乱。
元贞贞激动地指着阿措。
杨琳的内心被扯得四分五裂。
隔着人浪和声浪,阿措却根本留意不到她的存在。她满心想着是如何能逃出一条生路来。她左侧的头发被人扯出了血,鲜血盖住了她一侧的脸。白明简也不好过,他的一只衣袖不知道丢在了哪里,臂弯上全是血道子。
还好,他们在发现赵庆的时候,就已经往外围逃去了。踩踏的中心,并不在他们身处的位置上,终于白家主仆冲出了一条路来,他们不敢有歇,向城门西侧逃去。
可是……白明简和阿措一回过头,赵庆竟然还跟在后边,紧跟不舍。
阿措和白明简使出吃奶的劲头,往巷子口奔去。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子。阿措和白明简对获鹿城的地形很不熟悉,竟然被赵庆堵在了死胡同。阿措从靴子里掏出了匕首,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赵大爷,你自己逃命就是,你追我们做什么。”
赵庆从踩踏中逃出名来,也是大难不死。他身上甚是难受,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跳,胸口炸裂了一般。
他还是被眼前的情况惊住了。
一个就到自己肘部的孩子,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子,面无惧色。白明简的手上竟然也有一把刀子。
“你们是怎么从柔玄镇逃出去的?”赵庆问了一个很不相干的问题。
阿措一脸的丧气,气的她拿中指比着赵庆,这算什么问题。
何至于在生死之际,拼命追来。
但她马上又想明白了。赵庆觉得他们有办法离开战乱丛生的柔玄镇,潜入获鹿城,还拿到了一张真实可信的路引。
他竟将他们当做了救命稻草。
“亲娘啊,真没有这么坑人的。”阿措捂着自己的膝盖,拼命吐气。
“那些人为什么找你?”赵庆听得分明,两个人操着雍州地界以外的外地口音,不停地向人群呼喊他们的名字。他的脑筋已经分不清楚了。
“当时程杰江抓我,是不是你们出的主意?”他猜疑心又起,竟将民乱的源头归结在了白明简的头上。白明简太奇怪了,这祸乱的根由说是他,并非不可能。
他和柔玄镇的一干恩怨不过就是宋三的那桩事了。
他心中一凛,那夜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有人在寻白明简,很多人都说他已经死了。
阿措看着白明简,摇了摇头。难道说是黄老爷子的仇人来向他们寻仇了?白明简的名字本应该从民乱火灾中消失了才是,他们指不定在户籍册上已经是死亡人口了。
谁会来找他们?
那叫白明简的声音,急切凄惨的,使得阿措很是瘆得慌。
这今天是倒霉到家了,她死死盯着巷子口,生怕有人在此时进来。她舔了舔嘴唇,直感到口干舌燥。
“赵大爷,打个商量,从死胡同出去,不然我们都活不成!”阿措恨极了。“我有法子,都能逃出去的。”
瞅着他不信,她又补充道。“白明简听我的。”
她说的信心满满。
然而赵庆不那么容易相信她才是。这话刚落,赵庆瞅着她滴溜溜的眼睛,脸上的厉色又出来了。“不救我的命,那就一块死了也好。”他见到城门关那个架势,深知自己的性命就在分毫之间,他又是何等的不甘心。
他双脚叉开,竟然就死守在出口处。“你走过来,白明简可是怕你伤着。这样咱们一块走。”赵庆方才就瞅的明白,
白明简对她可是一万个看重。
“嗞!”阿措很是头疼,这可好玩了,居然弄出绑架的意思了?
白明简扣着她的手,不放她走。
他的脸色差极了。
她哭丧着脸。“没事,没事。赵大爷不是还指望着咱们救命吗,不敢乱来的。”她现在的小心脏绷在了弦子上,就差往地上摔了。这算是什么事啊。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白明简的手还在拉着她。“没事,以前能闯过去,这次也能。”她拍了拍白明简的手,小声安慰着他。她凝神静气,但胸口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凭依。
阿措咽了咽吐沫,强要自己做到镇定。她多希望这会儿有人能出现在角落里,帮忙通风报个信。要知道城门官的告示上,赵庆的人头值了三千两雪花纹银。
她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啊,很是愿意与人平分。
青蛋说,在获鹿城里,他依附的老大很有实力,街边巷子口都有他的人盯梢。
他叫封老大。
阿措默念着封老大的手下有一个进入巷子,再有一个出去巷子,来救他们一命。
“这个人头很值钱,很值钱的。”她小声祷告着。
突然她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巷子两侧的房屋上有个人正藏在那里,向他们窥视。她立刻收回了眼神,平平地望向赵庆,脸上露出胆怯的表情,将手上的匕首扔掉了。
她将手藏在背后,做出手势,向白明简示意。
白明简的手上全是虚汗,但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
那个人露出一双桃花眼,惊讶地瞧着她和白明简,瞅见她的余光再次向自己瞄来,连忙一阵挤眉弄眼,仿佛在说他很是愿意里应外合,平分奖赏。
阿措从脑海里检索着这人的相貌,不知怎的,觉得这人讨人厌的样子,很是熟悉。
他伏在墙头似乎是个练家子的样子,但真的可信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真感谢自家少爷递给了她一个黄糖饼子,那玩意儿比石头还要坚硬。
“跑!”
她弓着身子,装作害怕痛苦的样子,暗地里将饼子从怀里扣了出来。她狠劲往赵庆的眼睛上打。也不管打不打得中,扯着白明简从他的身侧跑过去。
在墙上趴着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阿措玩命地往外跑。
“啊!”要说阿措的手劲越来越准了,那块坚硬无比的黄糖饼子击中了赵庆的左眼。赵庆哪儿知道她有这个功夫,在雍州作乱了那么久,反倒遭了她的道数。
可也在那时,赵庆喊疼,却也把人揽死了。
疼痛之余,他反倒回来点枭雄的气势,像树干一般粗壮的手臂死死堵住了去路。“你算什么东西,也该打瞎我的眼睛。”他的声音冷极了。
阿措向墙头望了一眼,绝望了。
那人不在了。
她的那点小把戏,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
白明简伸过手反被她拦住了。“这次得认栽了。”她推着白明简向后走了几步。
可也就在此时,官兵围了过来。阿措望着墙上的那个人,就出现在官兵的身边。朱平治激动地看着白明简。“后生,你是白明简吗?”
“洛阳白家是你的名望,你是明字辈的第三代孙。你是白家的后人,你是白赫平的后人,你爹爹叫白昭远,对吗?”
白明简握着阿措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朱平治瞧见他的反应,更加激动了。
“我是你的表哥,我姓朱,你的娘亲是我的姑姑,我们接你回家。”
他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朱平治看着他,虽不懂他的手上干嘛要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他挺直的腰背,他修长的身材,都像是世家子弟的好模样,爹爹说姑姑的一双眼睛沉静的犹如湖水。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我们从柔玄镇过来,我们找了你一个月,表弟。”朱平治不懂他为什么不说话。“你活着,太好了,你活着就太好了,外祖母等着你回家呢,她一直想着念着盼着你呢。”
说不定你回去了,外祖母的病也就好了,爹爹二叔的心病也就好了。
阿措仰着头看向白明简,望着他。
她从没有意识到白明简还有家人,她只当他就只有自己这个可怜的小婢女相伴左右。
原来他们不同,
真好,他的家人来接他了,他的好日子要到了,他的痛苦终于得到了补偿,他的苦难有了尽头,朱平治说的话越激动,她的心越发安静。
方才的急难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她突然有了一丝茫然。“他的好日子要来了,我是不是就要离开他了。”她曾经要将白明简脱离苦海,所以在柔玄镇苦苦挣扎,然而她的能力及其微弱。
看着朱平治,看着他身穿锦衣,这是她这个穿越人士拼死拼活都获不来的东西。
也许自己这个婢女也做到头了。
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白明简紧紧皱着眉头。“我不认识你。”这话说出口,使得朱平治的话停住了。“我爹娘死了,也就没什么亲戚了。”阿措挣开他的手,而他抓着不放。
“我娘死了,你是谁,我不在乎。”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