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姐姐在伤口处涂消□□水的时候,莳音心想:要是能够伤的再重一些就好了。
“你别是脑子也跟着伤了吧。”
少年带着怀疑的声音传来,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把心里的愿望表达出来了。
“因为......因为那样就可以打麻药了啊。”
打了麻药就不至于那么疼了。
女生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算完全荒谬。
就像小时候,得知自己的发烧还没有严重到要挂盐水的地步时,就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这个病生的一点都不好,爸爸还是不允许让我在床上吃着牛角包看动画片。
不过长大了之后,就渐渐明白了,这样用健康换来的享受,是不值得的。
也渐渐不再贪恋一份牛角包的甜蜜。
人都是会变的。
小时候,一个小感冒就会赖在妈妈怀里撒娇说,“妈妈,我难受死了,我不能去上幼儿园了。”
后来长大了,就算喉咙发炎痛的要命,也会微笑着在纸上写:妈妈,我没事,明天就好啦。
因为他们都对你说,莳音,你现在没有爸爸了,你妈妈一个人要带你们两个小孩子,很辛苦,你要快点懂事。
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莳音的孩童期格外短暂,现在回忆起来,好像一晃就过去了。
就连心心念念的父亲,也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背影,只有在看照片时,才能记起他的模样。
“是我的力道太大了吗?”
医生姐姐似乎是被小姑娘说的话和悲伤的神情吓到,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消□□水,
“很痛吗?真的很痛吗?”
“没有啦,姐姐你放心涂,是我的痛觉神经比一般人都要敏感一点而已。”
“那就好。”
对方松了一口气。
“你真的是医生吗?”
“欸?”
一旁抱臂靠着墙的少年蹙起眉,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怀疑,
“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医务室看见过你,你不会是混进来的吧?”
“怎么可能!”
医生姐姐气急败坏地把自己的胸牌从外套里拉出来,
“我已经实习两个月了,下周就要转正了好么。”
“我第一次看见比伤者还要慌张的医生,学校招实习生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喂!现在的学生到底都怎么回事啊.......”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跟我吵,而是先帮患者处理好伤口,这是身为一个医生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少年敛着眉,声音格外冷淡,
“你没看见她痛的都快要死掉了吗?”
女生擦了擦因为被棉签戳到伤口而生理性流出来的泪水,对愧疚的医生姐姐摆摆手,
“没事没事,我只是在痛觉神经敏感的基础上泪腺又比较发达而已。”
如果说莳音有什么格外值得表扬的优点,那就是她超级会体谅别人的难处。
网购时自己看尺码是基本,关于衣服的效果版型也都自己看评论,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就不会去敲客服。
逛街时吃饭时能自己动手的都自己动手,尽量不劳烦服务员和导购。
如果别人因为特殊原因不能履行承诺,跑来道歉时,她也会温柔地说没关系啦,你去忙吧。
只要对方不是恶意的,一点小差错,她都能痛快地原谅,并主动给对方找台阶下。
网上都说,这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
“但我还是觉得不是。”
女生走在回运动场的路上,困惑地晃了晃缠着绷带的手,
“我从不因为麻烦别人而觉得愧疚,不害怕得罪人,让人家开心了,也不会觉得很高兴,你觉得这样也算讨好型人格吗?”
少年懒洋洋地叼着一块巧克力,
“不要把责任推卸给人格,你就是脑子不好。”
“......为什么每次我表现出什么缺点,你都说我脑子不好?”
“大脑是神经系统最高级的部分,主导机体内一切活动过程,你背叛我,跟那个专业素质完全不过关的实习生站一边儿,就是因为脑子不好。”
“我什么时候背叛你了?”
对方轻“呵”一声,摆出一副“懒得跟你浪费唇舌”的神情。
“.......可是不管怎么说,最后结果还是很棒的对吧!你们拿了第一名,医生姐姐也说我的伤口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不会留疤。这么一想,其实还挺开心的啊。”
“你一天到晚到底都在瞎开心些什么。”
“就......你不觉得很幸运吗?”
“我没你这么乐观。”
“我不乐观啊。”
女生弯唇笑了笑,走过树荫处,杏眼里染上金灿灿的阳光,
“很多时候,人就是因为太悲观才会觉得自己幸运呀。”
她踩着地上的落叶,
“你们比赛之前,我觉得不拿倒数第一就不错了。摔下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肯定要骨折了。看见手上的伤时,我觉得一定会留疤的。医生姐姐最开始手忙脚乱的时候,我觉得她肯定处理不好——但是,这些通通都没有发生,所有事情的结果都要比预想的要好一点,我就觉得很开心啊。”
裴时桤微怔。
他微微垂眸,看着身边认真踩着落叶的少女。
因为伤口太长,纱布包裹的面积有些大,圈在纤细的手臂上,显得莫名严重。
但她的步伐很轻快,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就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唇角带着很纯粹的喜悦。
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的样子。
在裴时桤长达十七年的人生中,他见识过比同龄人更多的场面,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
有元气满满的乐天派,有丧颓丧颓的悲观主义者,有理智型的精英,也有情感充沛的狂想者。
甚至因为母亲是演员,表演出来的角色总会比现实多几分戏剧色彩。
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在剧组看见各种各样的极端展现。
所以很多时候,周围的朋友都说“这个人怎么会这么想,他是不是疯了”,他却觉得稀松平常。
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接触莳音这样的人。
仿佛是元气、悲观和实干者的矛盾体,每一种情绪在她身上都表现的很极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女生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每当要做一件大事,都告诉自己:不管你怎么努力,你都不会成功。
如果结果是好的,喜悦之余更多的反而是惴惴不安,怕得到的越多老天爷以后就会收走的越多。
如果结果是坏的,就会松了一口气,想着——“看吧,我就知道。”
然而最奇怪的是,她仿佛患有某种强迫症一般,就算坚信这件事的结局一定糟糕透顶,也还是会用尽全力去策划和实践,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实干者,积极又努力。
旁人如果看见了她的心理活动,一定会觉得她有心理疾病。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脑门突然被拍了一下。
莳音捂着额头抬眸,就看见少年不满的神情,
“十七岁的小屁孩,装什么深沉,我姑奶奶心态都比你好。”
“你不也是十七岁的小屁孩。”
“别碰瓷儿啊,小爷我心理年龄比你成熟多了。”
女生发出嘲笑般的语气词,
“嘁——哎呦!”
——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出口,脑门就又被拍了一下。
“小莳音,教你一个真理,趁朕还有对伤患的慈悲之心时,千万不要挑战朕的权威。”
什么朕朕朕的。
这个人才是脑子不好吧。
莳音刚想翻白眼,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远处的教学楼前,站着一行人。
有老师,有家长,最中间穿着校服的学生是杨柳婷。
对方似乎也看见她了,整个人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就触电一般收回视线,躲到了母亲身后。
她看上去,完全没有了那天下午的意气风发,整个人含胸驼背,胆怯的要命。
脑门又被敲了一下。
头顶上方传来少年吊儿郎当的语气,
“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女生捂着头,居然难得的没有反驳,而是沉默了一下,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裴时桤,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因果循环这个定律?”
裴时桤不知道这姑娘怎么突然又变得这么神神叨叨的,但看她一脸认真,还是皱着眉头回答了,
“......相信吧,毕竟因果循环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磁场平衡。”
“那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不信,完全不信。”
“我觉得说不定真的有。不管你做了什么,神明都一直注视着你,默默地看着你,会一次次地降下惩罚警告你——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任何坏事都会遭到报应的。”
“你在跟我讨论哲学吗?”
男生挑挑眉,语气听上去有些懒散,
“就算真有所谓的神,也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玄乎。”
“既然都说到神了,怎么可能不玄乎。”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理论,认为宇宙是十一维的。就像蚂蚁是二维生物,世界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平面,人类也只不过是三维生物,上面还有许多维我们无法感受。”
“所以呢?”
“所以,你所谓能够翻云覆雨改变时空的神,也许只是生活在五六七八维空间里的一种普通生物而已,就像我们不屑于去改变一只蚂蚁的命运,他们也没有空来关注三维空间里一个低等生物。”
他伸出手,点了点天空,
“小时候我想过一个问题,想了整整两年也没想明白,那就是‘无尽’究竟是什么,怎么可能会有‘无尽’,科学家说宇宙是无穷的,我至今也没想清楚,无穷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状态。但也许对五六七八维空间的生物来说,这个问题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我之所以想不通,只是因为我的思维已经被框定在了三维的体系里。”
“所以你也是。”
少年勾唇笑起来,在女生忪怔的目光中,又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小莳音,你只是把自己框定在了一个固定的体系里。人要跳出自己的思维体系,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哪怕像我这么厉害的人,也没有做到。”
“如果有一天你做到了,别忘了通知一下我。那我就勉强承认,你的脑子要比我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