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顾长安都窝在民宿的房间里,给三子做人物小传,也梳理整个故事梗概。
三子原先是一个工地的工人,一个冬天,大雪夜,工地的工棚被雪压塌了,三子正好出去上厕所,没有被压在工棚里。三子认为这是老天的警示,所以他离开了工地,找到了这处小巷,在巷口开了一间粥铺谋生。
当然,这些不是大家所见,是三子所说,三子是这样跟人介绍自己的来历的。但凡问起,都是这个答案,一字不差。
这个巷口,左手是幽深狭窄的巷弄,弄的尽头是两间矮屋,住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十六岁少女阿梅。
大家讲,这个老太太是钉子户,本来这一处包括这条小巷都是要拆掉的,成为后面新华小区的一部份。
但老太太要价太高,后来人开发商就开脆不要这一块了,于是就留下了两间矮房和这一处窄窄小巷。
巷口的右手处是一条不算太繁华的侧街,但也车来车往。
沿着粥铺这一侧的街口是一个理发店,理发店是夫妻店,妻子是理发师,叫晓夏。
丈夫齐宝亮,原是游手好闲的混子,平日在店里,也只是在忙时帮客人洗洗头。
不过,最近齐宝亮抖起来了,凭着祖传的锯瓷手艺,言必称大师,还上了地方电视台做了采访,已经是这一块儿的名人了。
三子的粥铺只卖两样食物,白粥和包子,吃粥的时候会供应一点小菜。
酸羊角,酸萝卜,腌雪里红,最多再炒个豆腐丁。
朴素,简单,但实际上口味不错。
也因此,虽然这一处是偏街,但生意还算可以。至少,早餐的时候,粥铺内的两张桌子常常坐的满满当当。
再加上很多人是买了包子直接走的。
所以,周围一些熟客也会猜三子可能赚的不少。
但三子这个人,有些怪,平日除了招呼客人,大多不言不语,脸上也没有什么小贩招呼客人的热情,总是淡淡的提不上劲来的感觉。
而没有客人的时候,三子要么发呆,要么专注手上的事情,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当然,大多数人并不会太去在意这些,吃个早餐或买个早点,都是匆匆而过。
唯一对三子好奇的就是住在矮屋里的十六岁少女阿梅。
因为老师布置了一个做业,如何观察人物,所以阿梅就把三子做为观察对象。
人们都讲,三子是个傻子,只晓得赚钱,不晓得花钱,也不想女人。
但阿梅知道,三子喜欢街口理发店的晓夏,因为每回晓夏在理发店门口洗头发时,三子总是盯着晓夏的胸口看,那时候,三子的眼神不是呆的,是很炽热的。
那眼神,让阿梅的脸发烫。
阿梅又发现,粥铺里的电视,总是放一些追逃的消息和新闻。
而且阿梅还发现,三子除了在对面超市买东西外,从不走出这条小巷。
当然,阿梅观察的不止三子一个,她还观察晓夏,观察晓夏丈夫齐宝亮。
另外,她最近又观察一对住在新华小区的夫妻,以前这对夫妻都是开车走新华小区大门,现在突然开始走这条小巷了……
而在阿梅观察三子的时候,三子也开始暗暗观察阿梅。
然后有一天,一个警察来找拾荒老太,没多久就走了。
那一天,三子一直待在粥铺的阴暗处,叫人看不见面目,连客人来买包子,三子也只挥挥手讲卖完了,但阿梅看见,桌上明明还有两笼。
也是从那一天起,拾荒老太对阿梅就很不好,打骂不说,还特别刻薄。
阿梅便常常躲到粥铺来,三子不理她,她就一个人坐一边做作业,饿了就拿包子吃,然后帮着擦桌子,洗碗,扫地。
拾荒老太一概不管,三子似乎有着心事,也懒得管她,三子只是一个人怔怔的发呆,发呆久了,会很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恨不得打自己一顿。
也巧,那天晚上理发店里,晓夏两夫妻吵架了。
原来齐宝亮手艺不过关,帮人锯瓷的时候,整个茶壶碎掉了,要赔不少钱。
晓夏说了齐宝亮几句,齐宝亮窝火,两人就吵了起来,最后还打架了。
晓夏被打的鼻青脸肿。
三子看了,很愤怒。
第二天,齐宝亮来粥铺吃早饭,三子在他的粥里吐了口吐沫,被齐宝亮看到了,齐宝亮又狠狠的揍了三子一顿。
而自这以后,再也没人来粥铺吃东西了。
粥铺生意一落千丈,为了挽回生意,三子从这一天起就戴起了大大的口罩,什么时候也不摘,但除了惹人笑话之外并没有太大用处。
信任,一但失去,重建很难。
粥铺没生意,但三子依然开着,而因为拾荒老太越来越刻薄,阿梅除了每晚偷偷回去睡觉之外,剩余的时间就全待在粥铺里。
许是因为戴了口罩,三子的话倒多了起来。
于是阿梅就跟三子分享她平日的一些观察。
比如,新华小区的那对夫妻,丈夫应该是失业了,每天从新华小区开车出来后,就停在对面的超市地下停车场,然后会套上一个猪八戒的充气外套,站在超市门口卖儿童玩具。
有时生意不错,在超市关门的时候,丈夫也会早早收摊,又开着汽车回去。
有时生意不好,便会待的很晚。这时,他妻子会从小巷尽头过来,有时候会给钱给阿梅,拜托她去买两样玩具,然后丈夫才会心满意足的收摊。
“他们互相都瞒着的。”阿梅每每很神奇的说。
三子就只呵呵两声,再不言语,一直沉默,沉默到睡着。
如此,日日夜夜。
一个冬天,有雪,之前来过的警察又来了,带来一对夫妻,那对夫妻衣着很好,但神情憔悴,表情却带着期盼,又有些脆弱,生怕失望的样子。
他们找到了拾荒老太,拾荒老太指了指粥铺,粥铺里,阿梅仍在埋头做作业。
那个妻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冲上前紧紧的抱着阿梅。
阿梅不明所以,但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滴了下来。
三子看着,发现阿梅和那个妻子长的很象。
阿梅是在三岁时走失的,被拾荒老太捡到,上回警察来,就是跟拾荒老太讲,要帮阿梅做基因比对,最后通过基因比对找到了阿梅的亲生父母。
于是,那个雪天,阿梅只深深的看了两间矮屋一眼,就欢喜的跟亲生父母走了。
她对拾荒老太或许还有依恋,但拾荒老太的刻薄也深深的伤害了她。
食客不来了,阿梅也走了,晓夏同齐宝亮依然磕磕碰碰的过着日子,新华小区的那个丈夫在某一个晚上,接了一个电话后,就再也没出现在超市门口了,他那辆小车又象很久以前那样,停在某个办公大楼的地下车库里。
他妻子也再没走过这条小巷了。
于是小巷更寂冷,常常大半天没一人通过,再有一天,拾荒老太也搬走了。
整条小巷就只剩下三子和他的粥铺。
有一天,那对夫妻带着阿梅又回来了,但再也看不到拾荒老太了。
三子依然戴着大口罩,淡淡的看阿梅一眼,然后窝进他的粥铺里。
阿梅失望的离开小巷时,回头看了三子一眼,她觉得三子就象被囚在这条巷子里一样。
一个雨夜,三子裹着大衣看新闻。
新闻上发布一张通辑令,姓名:覃文彬,年龄:28岁。是三年前抢劫信用社的三名案犯之一,另外两名案犯已于昨日落网。
那上面的照片,正是三子。
……
以上,是有关三子的剧情。
在阿梅眼里,三子是一个怪人,一个把自己囚禁在小巷子里的人。
在顾长安眼里,三子是惊弓之鸟。
三子编织他的来历,他将自己隐藏在这巷子里,他也时刻观察别人,但他的观察跟阿梅的观察是不一样的,他是观察别人有没有怀疑他。
所以,当警察第一次出现在小巷里时,他深深的隐藏自己,但他还是怕被发现。
因此,当晓夏被她丈夫齐宝亮打的鼻青脸肿后,三子就趁机在齐宝亮的粥里吐吐沫。
阿梅认为三子在为晓夏报仇,毕竟在阿梅的观察里,三子里喜欢晓夏的。
当然,三子确实是喜欢晓夏的,但晓夏一直看不上三子,甚至瞧不起三子,认为三子是怂包。因为有一回晓夏发现三子偷看自己时,故意勾引三子,但三子不敢。
晓夏自此再没看三子一眼。
对于晓夏的态度,三子里知道的,由此,三子对晓夏便有些由爱转恨,当然,这种恨是淡淡的,并不深刻。但至此,三子反而乐于看见晓夏的狼狈。
晓夏和齐宝亮打架不止一回了,而三子每每在看他们打架,晓夏嗷嗷叫时,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所以,三子朝齐宝亮粥里吐吐沫并不是报复齐宝亮,更可能是为他后来戴口罩找个合理的借口,因为警察不知道什么原因出现在了小巷,这让三子这只惊弓之鸟惴惴不安,他要更深的隐藏自己。
三子应该清楚,只要他吐这一口吐沫,他的生意就完了。但三子并不在乎,因为客人越多,他爆露的可能就越大,这一点从三子招呼客人从来不热心,反而散慢就可以看出。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子确实是把他自己囚在了这条小巷里。
一个为了身体不被囚却把心给囚起来的囚徒……
于是他就成了别人故事里的背景。
有意思的。
顾长安一开始以为,三子本身的人物存在,和他做为背影的人物存在,是两种不相关的表演。
可等他完成三子的小传,他就知道,这两者是一体的,甚至三子做为背景人物存在也是衬托三子这个人物内心的。
这个人物很有意思。
“小顾,外卖来了。”楼下,房东老舒叫道。
顾长安才回过神来,外面天已经昏暗了。
顾长安放下纸笔,趿着托鞋踢踢沓沓下楼。
“你怎么回事啊,一天干什么去了,这衣服弄的这么脏,怎么还有一股馊味啊,你这衣服是被泼了馊水还是你去钻了哪个垃圾筒?”
楼下水池边,林妈两根手指箝着小棠换下来的衣服抱怨。
“我怎么知道,天太热了呗。”小棠坐在院子的水泥阶梯上,拿着个塑料勺舀水冲脚,脚踝处的污糟冲去,印出一点青紫和肿胀。
“那你脚怎么回事啊,青紫青紫的。”林妈又关心的问。
“摔跤扭到了。”小棠道。
“那刚才怎么不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大惊小怪。”
“你这孩子,不认好歹呢,关心你呀。”林妈有些生气。
小棠就不吱声了,林爸要去换夜班,提了杯茶出门,经过林妈时,嘿嘿笑说:“你这大叫大嚷的,小孩子不要脸面哪,她能高兴才怪。”
“哦。”林妈才收了声。
顾长安一边接过外卖员的外卖,一边扫了林妈手上的衣服一眼,鼻尖一股别样的汗酸馊味。
这味道太熟悉了,是群演衣服上味道,尤其是在这样的夏天。
不由好奇的看着小棠一眼,这丫头跑去做群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