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半小时,一分钟都没多待,尤远从他爸书房里出来,简短地跟方淮父母告了别,一把将盛夏从沙发里挖起来直接给带出了门。
从头到尾就跟没周胜男这个人似的,周胜男大概习惯了,保持着优雅的微笑,目光却掩藏不了,一直挂在尤远身上。
要不是保姆王姨大包小兜地追出来,估计尤远能在一分钟之内完成开门点火飙车的操作,盛夏见他那着急忙慌的样子不大像生气,更像是落荒而逃。
仿佛这偌大的别墅不是他家,里头藏着怪物,或者一颗定时炸/弹。
“小盛,这些都是在宿舍方便清洗的水果,你带些回去,补充维生素。”王姨很热情,本来要给盛夏搬去两箱水果,盛夏说什么都不好意思要,而且他也不方便搬东西,王姨就挑拣着塞了两袋花里胡哨的给他提着,有进口车厘子,莲雾,大芒果,剥好的柚子。
盛夏连摆手拒绝都抽不出手来,一个劲儿摇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好好养着,下次再来家里玩。”王姨说话有口音,很像盛夏老家的人说普通话的那个调调,不太正宗,时不时就会歪几个调去南天门,听着特亲切,盛夏想妈了,听见王姨唠叨只想再多听几句。
“王姨,我替他接着了,他谢谢你呢。”方淮顺手牵羊帮盛夏提着,拉着人往外走,“回吧。”
王姨掏出拳头大的苹果给盛夏抱着,嘱咐方淮:“你俩的都让老陈放后备箱了,自己搬啊,还有些别的东西是远妈让带的。”她拉一拉方淮的袖子,凑近小声说:“你放他屋,就说我收拾的,别一会儿丢了可惜。”
方淮拍着胸膛:“知道啦。”
“别急着跑。”王姨凑得更近,说:“远妈跟杨院长约好时间了,得尽快体检,你提醒尤远去,这事儿可不能拿来赌气。”
方淮心领神会:“你们放心,他敢耍赖我绑也给绑到医院去。”
王姨拍拍他:“数你懂事。”
上车时,盛夏不经意扫过家门口,周胜男披着薄衫像樽雕像似的杵在那,眼神从尤远那边黑漆漆的玻璃落回盛夏身上,盛夏举起苹果挥挥,应该不是错觉,周胜男扯着嘴角朝他点了个头,笑容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哪种眼神扯了盛夏的神经,他没再去前排,拉开后门坐了进去。
“远儿,什么时候去三院体检,我陪你去。”车开上大路驰骋,方淮坐在前排不负所托地开始催。
尤远调大空调,撑着下巴酷酷道:“再说。”
“给个确切时间,不然我放心不下。”
尤远烦道:“周胜男给了你多少钱,我付双倍,请你闭嘴。”
“跟你妈没关系,王姨挂着这事儿,出门还拉我说呢,不信你问盛夏。”
突然被cue,盛夏倾身向前,扒着两个靠椅猛点头,被尤远从后视镜里瞪了一眼,他无辜地缩缩脖子。
方淮继续 嗦:“别人的话你不听,王姨的不能不听吧,从小到大你就最粘她,你回家一趟我瞧着王姨恨不得张罗个满汉全席再吃一顿。”
这还没完了,尤远投降:“下周五去行了吧,你可以跟她汇报了。”
方淮抽出手机,小声碎碎念:“老子这不是怕你死么,还他妈烦我。”
死?盛夏受到惊吓,垫着扶手箱写纸条递给方淮:尤远哥身体不好吗?要紧吗?
“字儿真好看。”方淮看完笑了笑,拿给尤远:“自己解释。”
尤远轻描淡写道:“只是体检,没事。”
一路上盛夏都在琢磨尤远,琢磨他一点就炸的原因是什么。
在家里这半小时的相处中,周胜男留给盛夏的印象是好的,抛开那些厉害头衔会有的固有印象,周胜男对小辈,包括他这个陌生小辈,称得上体贴周到,温柔和善,与自己臆想的“五百万妈”大相径庭。至于对儿子,眼神骗不了人的,周胜男对尤远的在意和关心呼之欲出,哪怕尤远的刻意忽视和疏离那么明显,她也在努力小心翼翼地表达,有话只敢通过保姆王姨去交代,寻常母亲最关心的吃饱穿暖,身体健康,也没别的了,换来的依旧是抵触。
相比之下,尤远的厌恶就显得很不合常理,而这一家子人,包括方淮的父母,似乎都见惯了,没人主动调和,默契地将这矛盾视而不见,这不禁挑起盛夏的好奇,虽然认识才几天,足矣对人有个初步的判断,对待陌生人尤远尚且可以做到送医借宿的地步,为何面对他妈妈,会冷酷到有一点不近人情?
就因为周胜男脱口而出的那句“报复”么?所以那个“一样的人”才是母子俩的心结。
难不成,尤远早恋,被亲妈棒打鸳鸯,才让母子反目成仇,落得今天这个局面?盛夏越想越觉得合理,继续脑补,尤远才二十,正是血气方刚恋爱大过天的时候,他这么优秀看上的姑娘肯定也很优秀,结果没成,可不得气么,保不齐还是个家世清贫的姑娘,当妈的担心人家是冲着钱来的所以把人赶走了,不然尤远干嘛砸一千块买两碗面?
一定是气世道不公,气别人不理解他的爱情,气以己度人的庸俗。
盛夏从后视镜里看他忧郁王子般冷漠的侧脸,看出了一点可怜和倔强,心生同情,于是撕了页纸哗哗开始写。
到了宿舍,学长们还要送他上楼,盛夏不让,从车窗里塞了一堆纸条给尤远,捧着大苹果就溜了。
“我靠,什么年代了还兴塞纸条,说什么悄悄话,给我看看。”方淮在副驾一惊一乍的,伸手去掏。
尤远打了一把方向盘往国际学院开,为了保护悄悄话,一堆纸揉进大腿里夹着,威胁道:“你敢摸我,明儿我就跟晓楠告状,说你性骚扰。”
“有病吧你。”方淮怂得收回手,“还嫌他不够醋的一天天找我麻烦。”
回到国际学院,停车熄火,两个人都没打算出来,尤远去车载冰箱里拿了两瓶饮料,把天窗也打开,就坐在车里吹凉风。
方淮拿出烟问:“抽么?”
“嗯。”尤远接过来点上,深吸一口,尼古丁入肺,情绪已经压下去不少了,“我爸说出国留学的事儿,跟你也提了?”
“提了,就只是问问,如果我俩都去美国,两家人大概率会选择一起做海外项目吧。”方淮问,“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重要么?”尤远呼出一口烟,看着雾气迷离地消散,“去哪,去干什么,和谁去,就算我有主意,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她总会用别的方法达成目的。”
“周姨是用心良苦,虽然我有时候也觉得过了点。”方淮说,“但她毕竟是为你将来打算。”
这话没错,尤远不是不讲道理,知道他妈用心良苦在自己身上,打算的都是远大前程和光明未来,可从小到大,周胜男的一切打算都是从自己出发,从来不问尤远的意愿,她有母亲这个身份在,似乎出发点只要是“为你好”,尤远的意愿就不值一提。
后来尤远渐渐大了,主意也大了,有选择有理想,有不愿意妥协的事,只要和周胜男的想法不在一条线上,她就会想尽办法把儿子所有刚冒头的念想彻底摁死,周胜男是个事业有成功成名就的女人,在外强势精明,人情世故的智慧挑一点对付自己儿子简直游刃有余,她不会正面起冲突,不会大吼大叫地逼迫,她跟尤远讲道理讲情分,讲母子之间的责任义务,讲到最后尤远所有相悖的念头都成了没资格和不懂事。
方淮回想了下,也感慨:“周姨太厉害了,还好我妈不这样,不然我肯定早疯了。”
“又不是没疯过。”尤远沉声说,“不是已经逼疯一个了么。”
尤远不是在玉城读的初中,当时还在老家,尤家的地产集团却已经拓展到了北方大城市,其实在不在父母跟前读书都没什么差别,反正没人着家,尤远就说大学考出去,初中和高中在本地念,周胜男不同意,母子俩拧着。
于是某一天,校领导和班主任轮番找尤远谈话,没经过他同意就跟全班宣布了他即将转学的事,回到家,中介带着人来看房子,说房主要求一周以内卖掉,已经找到买主了。
周胜男就是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多此一举地卖房逼尤远走,从上到下地让人给尤远做工作,软硬兼施,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只要达到她的目的。
“我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去打篮球,你摔到胳膊,周姨就不让你打了,你跟她犟,翘课□□出去,结果站一排公司员工把你逮回家。”方淮说,“天天放学都能见着人守你,那次是多久来着?”
尤远:“半年。”
那会儿尤远还是个小学生,打篮球磕磕碰碰在别人家连事儿都算不上,他却被他妈活生生地监视了半年,理由是篮球属于激烈碰撞的运动,总想着玩又耽误学习,综上所述影响身心健康,从此禁止。
小到晚饭吃什么,大到学校读哪一所,尤远都在做无意义的选择,不是没反抗过,周胜男要么四两拨千斤地在背后用权势用物质让他无法挣扎,要么搬出外婆和尤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尤远顺从于伟大的母爱,可这种爱让他窒息。
让人喘不过气。
要不是出了事,尤远大概会忍他妈一辈子,因为理解她作为母亲的那种心情,但如果这种母爱是以无视另一个人的生命为前提的话,尤远宁肯做个不孝子,彻底翻脸,也要把这种扭曲的感情抛得远远的。
他受够了。
方淮戳戳他的大腿:“别想了,聊点开心的,小学弟给你写了什么?”
“不知道。”尤远回神,从腿肚子里抽出小纸条,借着氛围灯看起来,越看越迷茫,念道:“夏日炎炎,香蕉兄弟一起逛街,香蕉哥哥腿长走在前面,因为太热就把衣服脱了。你猜后来怎样了――香蕉弟弟摔倒了。[1]”
“什么玩意儿???”方淮听得呆滞,揪过来一张纸,眯着眼念:“一根火柴棍头很痒,于是它一直挠啊挠啊挠,这样挠了很多次以后,它的脑袋着火了,最后把自己烧光了。[2]”
尤远:“……”
“开眼了,手写笑话。”方淮挠头,“一个比一个冷,写出来更难笑了,小学弟够硬核的,为了逗你开心吧?”
“啊。”尤远翻着其余的纸条,想着方淮的话,为了逗人开心所以刚才趴在车上默写了一路冷笑话吗?
不晕车吗?字歪七扭八的,车很晃又没光,写的什么自己都看不清吧,纸上还有淡淡的苹果香,抱着那颗大苹果写的?
暴躁了整晚的情绪被瞬间抚平,轻飘飘地畅快不少,冷笑话并不好笑,却有一股暖意蹿进了心里,带着苹果香。
他清了嗓,一把扯过方淮说:“还有好几个,我给你念念。”
除了香蕉兄弟和挠头火柴棍,还有番茄爸爸带番茄儿子过马路压成番茄酱,长颈鹿和猴子离婚因为猴子嫌弃亲嘴还要爬树,北极熊穷极无聊玩儿拔毛把自己拔光冻死了。
“……”方淮木着脸,听完瞥他一眼,“瞧瞧你那德行,啧。”
尤远一页页念完,折好,多宝贝似的放进了扶手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