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醒得比谁都早,他一动尤远就睁眼了,迷迷糊糊还没彻底醒过来,先抓着盛夏问:“怎么起了,没睡好吗?”
盛夏把助听器戴上,给他哥又盖好被子:“你继续睡。”
“困呢。”尤远拉着人不让走,嗓音哑哑的,“再躺会儿。”
“骨头都躺,软了,我正常就这会儿,起。”盛夏曲着手指头摸摸尤远脸颊,把人放开,“我去做早点,你们再睡会儿,起来就能吃。”
不操心外界,只有操心生活,盛夏洗漱完下楼弄早餐,想着他俩昨晚忙得晚,又为他的事着急上火的,决定弄顿丰盛的早点犒劳他们。
面包才刚弄完丢进烤箱烤着,门铃就响了,盛夏以为是保洁阿姨,趿着拖鞋过去开门,刚碰到门把手对方就把门给打开了。
迎上对方目光盛夏愣在原地:“尤叔?周,周姨。”
“早啊。”尤军把钥匙踹回兜里,冲他笑笑,“还怕你们没起来呢。”说完才反应过来盛夏刚才出声说话了,尤军忍不住感慨道:“盛夏,你都……能说话了啊?”
“一点点。”余光瞥见后头站着的周胜男,盛夏心里开始打鼓,他拘谨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大开家门让二位进来,“尤叔,我在做,早点,中西都有,你们吃了吗?没吃的话,我现在给你们,端过来。”
尤军进门的时候捏了捏盛夏的肩,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似的,很让人放松:“吃是吃过了,随便来点吧,给叔尝尝你手艺。”
盛夏忙着去鞋柜里找拖鞋,恭恭敬敬地放在二老脚下,又听尤军说,“给你姨弄点清淡的,少糖,我不忌口。”
“哎。”盛夏答应一声,烧水泡茶,闷着头回厨房了。
周胜男在看他,从进门就在看他,用一种比之前还要怨恨的眼神,仿佛他做错了什么大事,她是来判罪的,盛夏十分不舒服,他觉得自己鼓足了很多年的勇气,有实力堂堂正正地站在周胜男面前告诉她,那些配不上和低人一等的言论都是放屁,但人真的进门了,站在面前的时候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冲击。
噩梦照进现实,盛夏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准备的早餐很丰富,在厨房摆好,盛夏去客厅请他们:“尤叔周姨,可以吃了。”
“很能干啊,我们要是不来,你和尤远吃得完这么多?”尤军坐下吸吸鼻子,“还烤着面包?”
盛夏不好意思地笑笑:“嗯,面包马上好了,江汀也在,所以我多做了点。”
“啊,小汀也在啊。”尤军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看盛夏没什么不自在的,让他也坐下,“很久没见你了,怎么样?现在在做什么工作,跟叔说说。”
聊这个盛夏倒是不杵,现如今的成绩都是他一点点打拼出来的,虽然比不得家大业大的尤家,但他自己在行业里也是个有名气的编剧了,他如实把近况告诉尤军,也是说给周胜男听的,没带任何炫耀的成分,但也底气十足。
尤军笑他:“老实巴交的,又不是老师在问你作业做没做,你这孩子,很有出息了,好好干。”
盛夏瞥了周胜男一眼,冲尤军点头:“谢谢尤叔。”
“你怎么住进来的?”周胜男一口没吃,搅着勺子问,“你和我儿子什么关系?”
尤军咳了一声:“胜男,咱们说好了只是过来看看情况,孩子的事儿让他们自己安排。”
周胜男像是根本没听见尤军说话,憋到现在问了个开头就打不住了。
“不是在玉城么,你要搬到北京来?就为他?”
“那么多年了,你还不放过他?我跟你说过的话都当耳边风了。你不信邪是吧,昨晚闹出来的事你怎么解释?”
“盛夏,以前只是觉得你天生残疾就该去找个跟你一样的人,不要赖着尤远,现在你――”
“胜男!”尤军提高嗓门喊了声,碗筷放得重了点,砸得生响,惊得盛夏抖了下,尤军严肃道,“少说几句。”
“为什么不让我说!他是个神经病!”周胜男指着盛夏,“他有病啊,你放心儿子跟这种人住在一起吗?他伤害自己也就算了,他伤害尤远怎么办!”
尤军大声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盛夏紧张地抓着自己的围裙,周胜男情绪激动起来,他根本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他生病的事情被知道了,精神分裂,有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这比残疾还让周胜男嫌弃。
“我怎么就不能说他了?”周胜男投过来的眼神不但恶毒还有惧怕,“记者拍到你去就医,就这几天的事,你还没好,怎么敢堂而皇之地住进来,尤远不知道你生病吗?你不敢告诉他吗?”
“你这种人怎么就没有自觉要离正常人远一点!”周胜男嗓音尖利,“我儿子欠你的吗?”
尤军看不下去了,起身把周胜男拽进客厅,但止不住她情绪爆发,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刺耳,盛夏站在原地,默默地把助听器摘下来了,他在努力调整呼吸,试图把刚才听见的话都从脑海里赶出去。
周胜男提到记者,说明外头的风雨不止裹缠上了他和尤远的关系,还有病情。
他能正视自己得病这件事,可别人呢?家人朋友会担心,除了担心,同样也会和陌生人一样,害怕他的不正常。
一个精神病人,随时都有失控的可能,他会被认为是“危险”的,没有人愿意靠近一个危险品。
他的工作伙伴,他的事业,他跟尤远在一起,尤远的名誉,都难免遭到波及。
他害怕的东西还在,一直都在。
盛夏攥紧助听器,膈得手心都疼,在心里默默念着尤远的名字,念着别怕,念着躲起来,闭上眼,不想面对也可以逃避,尤远给了他逃避的资格。
楼下的声响终于惊动了还在睡觉的两个人,尤远和江汀同时打开门,面面相觑的时候听见周胜男的声音,登时奔下楼,盛夏就站在楼梯口,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尤远喊了声“爸”,先把盛夏给拽到自己身边,跟他说话也没反应,才发现他把助听器摘了。
尤远抱着他搓着两只胳膊,用身体把客厅的画面挡了,盛夏全身都紧绷着,摇摇头,靠在尤远肩膀上闭了眼睛。
江汀过去安抚周胜男的情绪,尤远把盛夏带回厨房,面对面坐下,勾着头看他,一直等盛夏愿意睁开眼了,尤远才慢慢说:“不怕。”
盛夏读得懂唇语,摇摇头,想把助听器戴上,尤远按住他的手:“不用戴,不听。”
“我想回去。”盛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尤远,又重复,“想回去。”
尤远不明白他的“回去”是什么意思,只能答:“好,回去。”
“看不见。”
尤远:“不看,咱不看。”
“会好的,一个人待会儿。”盛夏眼神是失焦的,“一个人,他们会,走掉的。”
尤远勾着头,尽量放慢语速让他看清楚:“我带你上楼,回房间,不下来了,不理他们。”
盛夏说“好”,然后扑过去圈着尤远的脖子,闷声道,“都知道我,有病了,她,不让我,靠近你了。”
尤远让他看清自己的口型:“她说了不算,我要你,谁都管不着。”
尤远把盛夏带回了卧室,特意找到福福和金山,也不管掉不掉毛的,塞到盛夏脚边,让他躺在床上抱着猫咪缓缓,现在说话安抚没什么用,他听不见,就低着头在那自个儿想,偶尔突兀地出声:“哥,给我纸,和笔。”
尤远给他找来,盛夏又说:“药。”
还知道吃药,起码意识是清醒的,尤远还是担心,关上房门也懒得管周胜男在下面发什么疯,一直陪着盛夏,期间看了眼手机,病情恋情的新闻满天飞,难怪周胜男情绪失控找上门。
盛夏静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始撕纸,尤远没阻止他,只要不动刀,不伤害自己,他要怎么发泄都可以。
盛夏撕下两条窄窄的纸条就把纸丢开了,用笔画上圆圈,然后去抓尤远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把纸条缠在尤远的食指上,又给自己缠一个,十指交握,小声说:“不分开。”
“求婚。”
“我求婚了。”
“你快,答应我。”
“不分开。”
尤远愣了下,然后止不住地心里发酸。
“别担心,我好了。”
“只是有点慌,马上就好,我说过要,面对周姨。”
“证明给她看,我俩,会好好的。”
“答应我呀,尤远。”
盛夏在想办法为自己打气,他不是吓到了,也不是崩溃,是手足无措地想方法建立自信,他内心唯一害怕的也只有“分开”,当所有噩梦再次袭来,他选择对抗的方式是拉紧尤远的手。
第一时间,拉进尤远的手。
而不是推开,不是跑掉,全身心信任和依赖的爱人才是他的救命良药,他是病了,但也比任何时候清醒。
尤远把他抱过来,紧紧地牵着手,无声地告诉他――我愿意。
我们会好的。
不用证明给谁看,也会好好的,比任何人都好。
“周姨!你冷静一点,盛夏生病是有原因的,有病可以治,他现在好很多了。”江汀很有耐心地坐在客厅陪着周胜男,说了半天一句没说通,尤军在一边叹气,一直说要带她回家,别跟这儿闹孩子,周胜男不听劝:“好什么好!我不管什么原因,只看结果,他不正常,你乐意放个□□在尤远身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呢!”
“我乐意。”尤远下楼,冷着脸回应,“他什么样我都乐意,你管不着。”
“尤远,这不是在开玩笑,我是你妈妈,我能害你吗?”周胜男推开江汀冲到尤远面前,“我哪件事不是为你好,我当妈的,哪件事对不起你了?”
“胜男,回家吧,别吵了。”尤军语气严肃,站起来就要走,“给孩子点空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就是因为你不管,什么都不管才变成今天这样!”周胜男彻底爆发,“你们谁理解过我呀,我就一个儿子,我做错了什么?”
“两个。”尤远看着她,“你有两个儿子,为我好,所以逼死了一个,现在又是为我好,还想逼死盛夏?”
“他们自己有问题,关我什么事!你就非得在垃圾里找个人吗?”周胜男尖叫,“我辛辛苦苦培养你,你是天之骄子,就该选一个配得上你的人,江汀不是喜欢你吗?我都不管你们是不是同性恋,我同意了啊,你怎么就看不见好的,偏要去找疯子!”
“周姨,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你也知道他不喜欢我,默认我靠近他,不就是因为我根本构不成威胁,不会跟你抢儿子吗?”江汀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要不是盛夏亲口说,他根本没想到周胜男也是个病人,江汀站起来说,“盛夏病成这样,和你当初对他做的事,脱不了干系。”
尤远不解地看过来,江汀也不想给谁面子了,直言不讳:“他怕你们母子矛盾更深,忍着没说,可我已经知道了,你私下找盛夏说过的话,又让人故意给他看尤康的日记,无形中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压力,没错,你说的家世差距确实存在,而生活也在一步步验证你对他的提醒,再动点手脚,让他本该得到的成绩得不到,以此嘲笑他的弱势,证明你的结论,是他天生矮人一截,配不上你引以为傲的儿子。”
“你以为盛夏不知道吗?”江汀说,“他不傻,可你已经把他逼到绝境了,他痛苦到没有办法面对尤远,没办法自己好起来,才如了你的愿离开尤远,现在全部人看他的笑话,连你也嘲笑他的病情,就没想过你对他做的事才是把他推进火坑的那只手,他自己爬出来,用了八年,甚至从来没把这些事怪罪到你头上!”
周胜男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她最清楚,江汀一番指责,她哑口无言,连尤军和尤远都十分诧异,尤远皱着眉问:“小汀,他跟你说的?”
尤军也问周胜男:“胜男,你找过盛夏?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我没有。”周胜男强调,“我只是告诉他事实,那叫伤害他吗?”
“事实也是软肋,照着软肋戳下去,他差点走了尤康的老路。”江汀道,“有句话你深谙其道,想要毁掉一个人,只要不断地否定他就行。”
“毁了一次,不会有第二次了。”尤远转身上楼,他觉得太窒息了,很多事今天才知道,盛夏还一直觉得自己拖累尤远,殊不知是尤远不正常的家庭关系,无形中给了盛夏太多的伤害。
尤远最后看了周胜男一眼,觉得她可怜,也无可奈何,忍了又忍还是说了无情的话,“你受够了吧,我也受够了,实在忍不了你别认我这个儿子了,就当我和尤康都死了。”
周胜男呜呜地哭起来,江汀不劝,尤军无奈,下楼的盛夏正好看见他哥黑着脸上楼,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晃着手里一张纸让他等等,然后牵着尤远又回到了客厅,刚才所有的争论他一个字都没听见,忙着写东西,现在写好了,他得把自己的态度和决定郑重地交给周胜男。
算是最弱,也最倔强的反击,修炼八年,盛夏千疮百孔的心里塞的都是闪闪发光的钻石,又硬又通透,想折磨他门都没有。
盛夏蹲在周胜男面前,轻轻拍拍她,喊了声“周姨”。
周胜男身子往后缩了下,盛夏也没敢再碰她,只是放了一张纸在她的膝盖上,展开给她看。
他笑得真诚,不是硬挤出来的,还扶了一把尤军,说:“尤叔一起看,写给,你们的。”
请柬
敬爱的周胜男女士,尤军先生:
谨于公历201x年5月5日下午5:30分圣心天主教堂举行婚礼,恭候父母大人携亲朋入席,新郎盛夏,新郎尤远恭候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