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等少年,顿时看得心旷神怡,夜以继日赶路的疲惫,在这顷刻之间被温馨的家的感觉抚慰。
黄重真却更加确定,这位自称姓顾的老汉,绝对不是普通的孤舟蓑笠翁。
这份好奇与疑惑,一直持续到迎上来的妇人一手打着伞,一手从顾老汉手中接过小男孩,嗔怪道:“藩汉,你又不撑伞到处乱跑,当心得风寒。”
“娘,孩儿壮得很呢,跟爹一样强壮,长大了要跟爹一起去打渔狩猎呢,你快看。”小男孩说着,卯足了劲儿比划自己胖嘟嘟的肱二头肌。
黄重真觉得藩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妇人无奈而又宠溺捏捏儿子的红扑扑的小嫩脸,便又将之放下,也顺手将伞给了他,叫他快些回到屋里去,莫要唐突了客人。
可大概全华夏的孩童,都知道在客人面前跟父母提要求,特别奏效。
于是便又缠着父亲撒娇道:“爹,您就给孩儿改个名字吧,孩儿不想叫顾绛,搞得好像孩儿日后会忘却大明,投降敌国一样。
孩儿最是仰慕文天祥学生王炎午的为人,待孩儿长大了,也要像他那样,匡扶社稷,救大明百姓于水火之中。”
“娃啊,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大明百姓生活得好好的,哪里形同水火了!”顾老汉忙想用粗糙的大手,去捂儿子童言无忌的嘴。
可小藩汉却灵巧地躲了过去,还待撒娇。
黄重真已灵光一闪,牛犊般壮硕的身子已狠狠一震,黧黑的脸上也很难得地表现出一抹震惊,惊叫道:“顾炎武?你是顾炎武?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周吉自忖自认识黄重真以来,尚是首次见到他对于一人一事如此惊讶,尤其是那句“你怎会出现在这里”,于是眼皮一抬,便讶然望了过去。
其余人如祖大乐吴三桂顾老汉者,也都对此十分惊诧。
妇人秀眉轻蹙,显得有些不虞。
倒是小男孩落落大方地转过身来,讶然轻咦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名字?是我爹爹告诉你的吗?”
“哦,哈哈哈,你不是说最仰慕王炎午的为人嘛?所以很容易就能猜到咯。”黄重真这才惊觉自己似乎有些过激了,忙稍加解释。
又炉火纯青的,以称赞的方式移众人的注意力道:“顾哥,嫂子,您俩的这孩子,生得可真是好啊,眉清目秀,胆大活泼,他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明史之上也必定有他浓重的一笔。”
顾炎武说仰慕文天祥学生王炎午的为人……
黄重真说明史之上必定有他浓重的一笔……
这一大一小的意思,是大明终究是要亡的,并且就在这数十年之内?
“这到底是无心之言,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周吉暗惊道。
然而不论如何,若被京师那些咬文嚼字的御史言官们听见了,必定会像打了鸡血那样,洋洋洒洒地写一篇万言书,对二人来一次狠狠的口诛笔伐。
若被锦衣卫或东西二厂得知,下场必定会更惨,株连九族都有可能……
想到这些,顾老汉禁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
好在,大家似乎都惊愣于黄重真的过激反应,而且也似乎没有想得那么深远。
“毕竟,面前的这些都还只是一帮入世未深的少年嘛,且投身军伍,耿直刚硬,才没有衣冠禽兽们的那些花花肠子呢。”顾老汉如此安慰自己。
便连受袁崇焕嘱托,身负监察黄重真使命的袁七,都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是深悉黄重真向来稳重,一旦对某件事或某个人颇为重视,就说明这事这人很重要。
而方才那般近乎失态的样子,尚是首次。
所以,袁七便忍不住多看了这个肉嘟嘟的小男孩几眼,想要看出这个所谓的顾炎武,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只是他以憨直的眼光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何出奇之处。
无非便是眉目清秀了些,眼睛乌溜麻贼了些。
两条大黄狗不知何时,又从旁边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也不知究竟是二狗不顶事,还是那母阿黄显得特别矜持。
总之,顾炎武这胖男孩与大部分的华夏孩童一样,特别喜欢调皮捣蛋。
刚刚还在与父母较真名字的问题,转眼便将雨伞收拢起来,去戳阿黄的屁屁,还怂恿自家母犬扑上去咬它。
母犬倒是扑上去了,也作势咬了几下,不过却更像是亲切的亲吻礼。
顾炎武大怒,举着雨伞便要驱散二狗。
“小武,休得无礼。”顾老汉呵斥了一句。
他便得胜似的喊着:“耶,爹答应我叫炎武咯。”
然后,便麻溜地跑回了屋内,便连一点反悔的机会,都未曾给予他的父母。
顾老汉看着儿子胖嘟嘟的背影,宠溺而又无奈地摇摇头,便转回来对重真轻施一礼,歉然道:“犬子顽劣,还望黄弟……呃,还望黄老弟与众位小兄弟莫怪。”
黄重真正暗自感叹缘分的妙不可言,闻言忙摆摆手道:“不怪不怪,能与小武在此处相识,既是缘分,又令我等感到三生有幸呢。”
其余关宁少年虽觉不以为然,却也客客气气地跟着附和。
吴三桂翻着白眼,觉得这癞蛤蟆一样的小子,绝对是对人家的天鹅老婆不怀好意,才如此殷勤的。
没有哪一个母亲,不喜欢听到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儿,夸赞自家的孩子。
于是,顾老汉的清秀老婆便将在门内探头探脑的儿子叫回身边,将一双柔嫩的小手,温柔地按在他肩头,柔声说道:“藩汉……嗯,炎武,快叫叔……嗯,还是叫大哥哥吧。”
那嗲嗲的声音,把吴三桂听得骨头都快酥了。
“娘,您搞错了吧,我爹称他一声老弟,我是应该叫他叔叔。”顾炎武扭着脖子抬起头,用稚嫩的声音,老气横秋地纠正他的母亲。
非但把大家给逗乐了,还让吴三桂掩饰了蓦然而起的尴尬。
“好吧,随你怎么叫吧,都行。”清秀的顾母显然与他粗糙强壮的丈夫一样,对于聪慧机敏的儿子十分喜爱,也十分宠溺。
“小叔叔们好。”顾父口中的顽劣犬子,却在称呼人的同时,将古朴的华夏子侄之礼,行得一丝不苟。
但又偏偏单独转向了满脸虬髯的祖大乐,道:“大叔您好。”
惹得少年们一阵大笑,祖大乐则笑得颇为尴尬。
吴三桂更是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道:“那你该叫我大哥哥才对,因为你口中的这个大叔,乃是我的小表舅。”
谁知,顾炎武却斜睨着他,一脸不屑地说道:“那你先叫我爹一声叔叔,再叫我娘一声婶婶,让我听听。”
“你……”吴三桂顿时大囧。
“哈哈……”这下轮到祖大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小武,不得无礼!”顾老汉豪迈大笑。
他的清秀老婆则大囧,嫩脸微红,看得久未食髓的吴三桂,狗眼都直了。
“好一个顾炎武啊!想不到我与他,竟会在此处相见!”黄重真爱极了他那闲时顽劣,忙时端正的样子,便蹲下身子开心地问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华夏的许多孩童天生便有着非常敏锐的感官,能感觉到哪些人是真的对自己好,哪些人只是装给自己大人看的。
顾炎武显然是认可面前这个小叔叔的,或许是因为他那沉稳的面向,孔武修长的身材吧,以及真挚灿烂的笑容吧。
在抬头征得父母的同意之后,他便龇着牙张开一双小手臂,跳进了重真怀里,还耀武扬威地朝吴三桂吐吐舌头扮鬼脸。
惹得这猥琐的家伙,更加想用某种方式,以求补偿。
黄重真大笑着将顾炎武胖嘟嘟的身躯抱了起来,觉得此行真的不虚。
不过,若是知道吴三桂的心中正在作何感想,他必定会抽出满桂的大宝剑,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再不然回到关宁之后,便从朱梅那里要回“汝钦”宝剑,让他享受被尚方宝剑砍头的荣耀。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秋日的傍晚,显得凉爽而湿润。
一群少年兵洗尽了被追逐多日的铅华,在人家的庄园里彻底放松了精神之后,那种稚气与沉稳的交织,还是很有看头的。
顾炎武的父亲顾同应甚至有些后悔将他们带回来了,因为便连自己的水嫩媳妇儿,都要将漂亮的眼神若有若无地飘过去,更别说其他糙汉们的糙媳妇儿了。
尤其是那个身材修长脸蛋儿黝黑的国字脸少年,受关注的程度最高。
可是在顾同应看来,不分明是那个被叫作小三儿的吴小将军,更加清秀一些么?女人啊,搞不懂,真奇怪。
不过好在,这些少年兵倒是一点儿都没有在意,倒是与一帮小屁孩打得火热。
那幼稚的做派与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全然不同,倒让顾同应这些见识过的人,蓦然觉得有些恍惚。
不管怎么说,朋友来了有美酒这句话,是流淌在华夏民族血脉中的好客之道。
农家腊酒虽然略显浑浊,但汉家男子无酒不欢,有酒便欢,几个山野小菜,便能举杯邀月,把酒言欢。
酒至半酣,吴三桂突然觉得如此良辰美景,若是被不懂风情的建奴破坏了着实可惜,便惊叫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