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推开窗户一瞧,昨夜的残局烂摊竟已收拾妥当,街上仍有三两成群的游人。容寂叫了小二送来早膳,一碟咸菜米粥,配几个肉包,而后问店小二打听:“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发觉这些客栈的店小二,都是无所不知,只要问他们,必然能得到答案。有些哪怕不知晓的,也会告诉他:“不妨客官去问问xxx……”
若再问“xxx在何处?”
店小二也会详细解答,往哪儿走,去什么地方能找到。
所以容寂一问什么情况,小二马上就叹息道:“哎!昨夜妖怪扮作画舫歌姬,挖了两人心脏,连杀了十几个盛京天师府来的大师!现在城里人心惶惶,官府正在四处搜捕。因狐妖披上青楼女子的皮,如今几家青楼都遭了殃!统统被抓到衙门去,真是可怜那些梨花带雨的美人儿了……”
容寂问:“所以妖怪还没捉住?”
“这个小人却不知了,早日能捉住,想必临安府也能早日解封了……”
“临安府现在还出不去么?”
店小二摇头:“小人打听过了,城门还封锁着,要封锁七七四十九天呢!客官今日可要续住?现在城中客栈无一不客满,客官若要续住,仍是之前的价格,本店……”
“好了,”容寂打断他的聒噪,“先续住五日吧。”
想来一时半会儿城门也不会打开,既然昨夜安然从那些道士手里走过一遭,说明暂且还算安全,不过仍不能保证一定不会被人发觉。那三尾狐妖是个祸端,万一回来找他家小花,就麻烦了。
说完,容寂又从钱袋里拿出一些铜板:“这附近可有书斋?”
“有!旁不远就有一家书斋。”
“我需要一些纸墨笔砚,再帮我买一些杂书吧。”他把铜板放在店小二的手心。
“杂书?”小二看了看这带着孩子的年轻少年,嘿嘿笑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容寂扭头回去,古遥还在啃包子,桌上包子都让他给吃得差不多了,他自己也知晓现在不能出去晃荡,客栈里的吃食也就这几样,倒并未挑嘴。
只是一想到要看书习字,满脸都是愁色。
做人好难呀。
不多时,那跑腿的店小二就回来了,纸墨笔砚买了个齐全,杂书也买了几本,容寂给了几枚铜板给他当跑腿费,而后将宣纸平铺在桌上,在砚台中磨了些许墨汁。
“小花,坐这。”
古遥跑过去,坐在他的腿上。
容寂抱着他把他放在旁的凳子上:“读书要有读书的样子,我让你坐凳子,不许坐我身上。”
“哦……”
容寂翻开那杂书,准备以讲故事的形式让古遥识字。
结果刚一翻开,就瞧见“二八佳人体似酥”这一句,他愣一下,再往下看几行,翻一页还有图画,脸色便忽地涨红,知晓这是什么杂书了。
一旁的古遥,也翻开了剩下的书在看。
容寂不由分说把那书抢过来:“不许看!”
“……?”
古遥摸不着头脑,却是眼睛一亮:“我是不是不用习字啦?”
“要习,”容寂咬着牙,把那几本书统统丢开,“荒唐!”
古遥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荒唐,瞥见他好像是生气的脸红模样,更加疑惑:“师哥,你是不是发烧了,耳根子怎么都是红的。”
容寂从未看过这种淫-乱的书籍,血气方刚的十七岁,生平第一次看这种东西,自是难以接受。加上内心隐约抗拒,觉得不该看,看了似乎会犯什么大错。
自己又不是和尚,为何有这种心态?
容寂自行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这是你的名字。”他说。
“小,我识字的,我会写!”
“花不认识?”
“花……我会写,我写的和你不一样。”
容寂:“会用毛笔么?”
“会的,老和尚教过。”因为要教他画符,所以教导他用笔,但用的不算好就是了,加上手小,把不稳这猪鬃笔,写出来的字像蚯蚓似的,符咒也画得难看,经常起反效果。
“你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看。”容寂把笔给他,古遥握着,抖了一下,墨汁就溅在了纸上,黑墨氤氲开来。
小,他慢条斯理地写下,因为手握不紧笔而抖动,字体成了波浪线,然后画了一个圈,在圈圈外面画了五个圈。画完了抬起头来看着容寂。
容寂看着他画出来的五瓣花,面无表情的:“我让你写字,没让你画画。”
“可是我不会,我没写过。”
“照着我上面写的字写。”
“我不会!”他撂下笔。
容寂忍了忍,没忍住起身,站到他的身后,直接握着他的小手:“花,是这样写的,一笔横……”
末了,古遥终于把这两个字写顺了,好歹能看出是什么字了,容寂再次唤来小二,这次交代的明明白白:“买一本道德经,买几本佛经,楞伽经,金刚经,若没有,也不要那等杂书!”
刚打发店小二走,回过头,就瞧见小花在翻看那几本“杂书”。
容寂一惊,大步过去把书从他手里拽开丢出窗外,楼下路人忽地被一本册子砸了脑袋,捡起一看,当即鬼鬼祟祟地左右探看,见没人看自己,立刻把书揣入怀里一溜烟跑了。
古遥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丢?”
“这书你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看呀,我又不识字,上面有图嘞!”
“你还看了图?”容寂气得当场把剩下的“杂书”一把火点了,烧了个干净,“小孩子就是不能看。”
古遥仰头分辨道:“我不小了!况且,那种图我也不是没见过。”
“你知不知那是……”容寂深锁眉心,停顿良久,而后难以启齿道,“谁给你看的那种东西!你在哪儿看的?”
“老和尚给我的功法书就长那样!”
“老和尚?”
什么不正经功法是春-宫-图?
容寂哑了半天,有气撒不出,只能大声教育他:“你不许学那功法!”
“我还没学会呢,因为我不识字呀。”功法要两个人练,他跟谁练去。
“不管识不识字都不许学!”
这老和尚真不是东西!虽教导小花法术,但是……
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把小花送回老家?
这么单纯的小孩子,定会被那老不休给教歪吧!
过了二十日,临安府城中依旧戒备森严,城门死死关闭,以至于怨声载道,不少百姓都在暗地里指责朝廷:“那么多人,就一个狐妖,这都多少天了,怎还没捉到!”
“出不了城,还搞得人心惶惶!”
但好歹狐妖没出来作案了。
于是,古遥也就在房里痛苦地学习了二十日,统共学会六十个新字。每日睡前,容寂会拿一本话本点着烛火读给他听,许是他天生就不会讲故事吧,虽说声音溢满温柔,可没有半分的起伏,古遥听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
又过了些时日,城中终于放松了戒严,古遥得以出门去旁边有名的醉仙楼吃一顿大餐。
那醉仙楼伙计将他们迎到二楼,古遥照例点了烧鸡,问他:“你们这儿烧鸡做的好吃么?什么做法?”
小二乐道:“二位您算是来对地方了,有眼光,全临安府的人谁不知我们醉仙楼的烧鸡一绝啊,那卤汁可是我们老板传承百年的老卤!慢火卤煮几日,那叫一个酥香软烂、熟烂离骨、肥而不腻……”
古遥听得馋了,却隐约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困惑地看着他:“……你们醉仙楼,和越州的海仙楼是什么关系?”
“什么海仙楼?”小二不知。
“你有没有兄弟?”古遥就是觉得,这几个小二之间,说的话几乎是一样,现在端看连长相似乎都差不多!都是那种过目即忘的路人模样。
这种微妙的熟悉感,容寂也察觉了,他并非第一次感觉到。
小二点头说有一大哥,不过不在小客官口中的海仙楼当差。
奇了怪的是,古遥一吃他家烧鸡,觉得和海仙楼的怎么味道也差不太多。
他心下存疑,要么这两家店其实是一个老板,厨艺一脉相承,要么……
古遥看向容寂,伸手摸向他,容寂攥住他的手腕,拨一边去:“手这么脏,烧鸡不吃了?”
“要吃的…”
古遥是听说过有一些大型术法营造的幻境,但如果说此地为虚假,那也太过真实了,大型幻境,怎么可能大到如斯地步!
况且无论怎么瞧,眼前的少年都是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
或许是自己想错了,他暗自嘟哝一句,继续低头啃卤鸡腿。
只有容寂若有所思,注视着正在疯狂啃烧鸡的小妖。
从醉仙楼出去,要去银楼打个坠子装东海鲛鳞。
古遥一进去,就被五光十色的宝石给强烈吸引住了目光,他个子矮,只能踮着脚去看,注视着眼前这些宝珠,他不由想起自己储物项圈里存放的那些宝贝。或许在修界其他人眼里称不上是什么宝贝,仅仅是好看一些的石头罢了,没有任何实质作用。
可古遥却天生就很喜欢这些东西。
“我想要那个珠子…”他指着里头那小小的红珠子,扭头眼巴巴地望着容寂,“师哥。”
容寂看了一眼,发现只是个颜色好看诱人的玛瑙罢了,本想教育他不要小小年纪就浪费银两,是不好的,可板着的脸只坚持了不到几息,败下阵来:“那珠子多少?”
老板说:“这位小客官眼光不赖,您看看这玛瑙的成色,极品成色,在外面少说要卖四五十两,我这儿嘛,看两位面善,一口价,三十两银子!怎么样?”
“三十两?!”古遥又馋了那玛瑙一眼……可只要一想到,这个珠子可以买好多好多烧鸡,他就摇了头,说:“我打个坠子就行。”他和师哥就那两个金锭,要花不知多久,总得省着一些。
银坠子是比照这鳞片来的,银工轻巧地打出,收了二两银子,古遥把鳞片装进去,用红绳串着挂在脖子上。除此外,容寂又打了一个半面的漆黑面具,古遥不理解:“师哥,你脸上没有印记了,为何还要戴面具?”
若是为了遮丑,那还可以理解,这显然不是遮丑,他长得不难看。
以古遥狐族审美来看,他师哥也是好看的美人。
容寂戴上面具,冷冰冰地答:“你少管。”
“…噢。”
回了客栈,古遥还得继续习字,容寂翻开楞伽经让他抄写,而后一遍遍教他这是什么字,怎么读。
而古遥天生有佛缘慧根,故此学起经文来领悟力很强,虽不识字可听得懂,也背得下。
容寂翻开一页让他认,古遥支支吾吾地猜着念:“若了……”
碰见不会的,就停下来看他。
“境。”
“若了境如幻,”他读道,“自心……”
“所。”容寂提示。
古遥磕碰地读了一段:“不得……”
“现。”
“不得现法故。”
“对的。”容寂指着经书示意他继续。
“不得现法故,不见、不见根本故。”古遥读完整段,吐出一口气,“我读完啦!”
“抄。”容寂看着这行经文,不知为何,有种熟悉之感。
“不得现法故,不见根本故。”
不故。
这二字快速地从他脑海里掠过,依稀觉得熟悉,是某个人的名字。
“还要抄?”古遥可怜兮兮地控诉了他一眼,“可我手指都起茧子啦,我今天不要抄写了!”
“那就练剑。”
是的。
不仅要读书习字,容寂还丧心病狂地教他练剑。
七心剑本身轻巧,小孩子拿在手里也不嫌重。
古遥很不乐意学,自己又不是剑修学什么剑术!学习字也就罢了,好歹可以看看功法,也让他记起一些符是怎么写的,算是有用处。
“我才不要学剑术。”
容寂却说:“让你学些防身之术,在外总归是多一项保命之法,师哥总不能一辈子都保护你。”
“可是!可是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我会法术的。”
容寂不是没见过他使出的法术。
小小一撮火苗,和火折子差不多。
他挑眉道:“那你用法术,我不用剑术,我看你怎么伤我?”
“我伤了你怎么说?”
“伤了我,你就不必跟我学习剑法了。”
“哎?”古遥立刻跳起,但心底对自己的三脚猫法术实在没有把握,“你比我大这么多,你这是欺负我小!以大欺小不算本事。”
“我就站在这里不动,”容寂把中间的桌子挪开,在房内腾出一块小区域,“你尽管使出你得意的法术,来。”
“怎么算我赢?”
容寂以剑为点,画了个方寸之间的圆:“只要我迈出这圆圈一寸,就算我输。”
“不许用你的定身符。”容寂道,“那是作弊。”
古遥的心思被拆穿,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其他法子,憋出一个小火花的火球术打过去,让他衣角烧起来,但容寂轻拍一下就把火灭了,古遥双腿盘坐,喃一段扰人心神的经咒。
这招对付心神阴邪之人好使,尤其是坏事做的越多的,一听便会头疼难忍,严重者七窍流血不止。可对付容寂这种,仅仅只是雕虫小技,不过他身上也背着一些血债,一听这经脑海中就盘旋着死人的模样。可他心志坚定,古遥见念了一会儿他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就停了下来。
说起来,他反而觉得现在的少年身上更有一些人性,第一次见到他时,身上的凶戾之气,并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当有的。或许对那时的他念这经咒还管用一些。
古遥冥思苦想,又跑过去伸手推他,打算把他推出圆圈范围,被容寂轻易地化解挡开,并未让他近身,懒散地问:“法术使完了?”
古遥其实还有一招的。
是保命的法术,要他全力一击,伤害颇高,一般他不使用。
他不能用容寂用,这保不齐会伤害这个凡人,而且用了自己也会接连虚弱数日,不划算。
古遥挠挠鼻子:“师哥,我放过你了,我不伤你,你能不能也放过我?我不想练剑……你看我跑的多快。”他说着使出疾风术,刷地在房间里飞快地乱窜起来,转了十几圈把自己转得有些晕了,急匆匆地撞在他身上。
容寂伸手接住他,无可奈何地弯腰道:“这样,你跟我习剑,学好了,我就把这个给你。”
他捏着古遥的小手,好像给他一颗糖似的,把白日在银楼见到了,又舍不得买的红玛瑙放在他手心里,轻声说:“你喜欢这个是不是?”
近距离看,这玛瑙的颜色更美了,其间流光璀璨,古遥的呼吸一窒,很轻易地就被吸住了所有目光。
“你给我买的吗?”古遥望着他。
“嗯,你要跟我习剑,我就给你。”
古遥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而后想到了好办法,若是自己故意不配合,使不动剑,以容寂的脾性,多半几日工夫就不想浪费时间教导他了。
“好!我练!”他把珠子收在荷包里,每日都要拿出来看一眼,似乎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五日后。
出城往平江府去的方向,路边一处林间平地,古遥丢了剑,揉着手心坐在地上哭:“我就是不喜欢练剑,你为什么要打我。”
“因为你不是练不好。”容寂用剑脊敲打他,每一下都没太用劲,可抵不过次数多,把孩子打哭了,他心底歉疚,可面上却板着脸:“你是故意不练好。”
“可是我小。”
“小不是理由,我像你这么大时,卯时不到就起来扎马步。”容寂愿意把一身剑术倾囊相授,见他不乐意学,还偷懒,一边生气,却也心疼:“把剑捡起来。”
古遥不大情愿地看着他,容寂说:“你再练半个时辰,我带你去山里捉鸡。”
“山里哪有鸡?”
“我说有就有。”这已到了万仍崖附近,他幼时在此长大,山上有没有鸡他也知晓。
古遥咬咬牙,提着剑站了起来,容寂在旁拿着树枝做指导,一点一点纠正他的动作。
入夜,一大一小就近找了一处依山傍水的狭小洞穴,把马拴在树旁,地里埋着用荷叶包起来的叫花鸡,古遥就坐在地上,摊开两只小手,等容寂给他上药。
他虽是吃过苦长大的,可还真没吃过这样的苦楚,又要练字习字,又要练剑,自己一个修佛的妖,以后要仗剑走天涯吗?要不是有这叫花鸡吃,自己才不要跟着他!
“你说什么?”容寂正在给他上药的动作一顿,疑似听见他在暗自低头嘀咕着什么,“骂我?”
“我没骂你!”古遥嘶了一声,抽了抽手心,声音委屈地哽咽着,“我手好疼的。”
容寂抿紧唇,并未吭声。
今天容寂打了他手板心许多下。
此刻见他眼里包着泪,于心不忍,可是出城时,他还看见城门口的告示,朝廷现在不仅捉妖,还要捉山里的狐狸,为何?就因为抓不到一只狐妖所以迁怒所有无辜动物么?
容寂是怕自己有朝一日不在他身旁,小花面对那么多对他图谋不轨的道士,如何应付?靠那搓小火苗么?还是那只能定住人一盏茶工夫的定身符?
给他上了药,用布缠上,古遥没了手用,吃饭不能自理,等着他撕下一缕一缕的鸡肉喂自己嘴里,吃完容寂给他擦脸擦嘴。
夜宿洞穴,天边星子闪烁,古遥睡在他身旁,手心疼得睡不着,挨着他语气可怜地问:“师哥,我明日还要练剑么?”
“明日我上山一趟,你在山下等着我。”
他路过此处,想起好像还有什么任务没做,噢,原来是血海深仇没报。
万仍崖上头,如今成了破天宫的一处堂口。
古遥一听明日自由了,不必练剑了,心中欣喜,简直要当场笑出来。
“笑什么?”容寂在黑夜里注意到他埋着头在偷笑,低声问,“不用练剑这么高兴?”
“嗯!”
容寂心底是为小孩考虑,或许自己太过为难他了,便轻叹道:“手还疼么?”
“好疼的。”他抬起两只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爪子,容寂看了看,眉心拧起,没使力地攥住他的手腕,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那手心。微风拂来,古遥有些发怔地望着他:“……还是疼。”
容寂一言不发,继续给他吹手。
他在临安城见到小孩摔跤了,孩子母亲就是这么做的。
半晌,容寂放软了声音问:“好一些了么?”
“一点点…”
其实没什么用处,古遥的手还是火辣辣地生疼,顶多是心底的酸楚下去了,觉得……师哥,是除了师祖以外,最最疼他的人了。
虽然有时候凶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