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鼓时,容寂醒来,小花已经不见了。桌上留有昨日练的字,他教导小孩这么几年,那字已算是勉强能看,还堆了一叠黄符,也是小花练习所制。
外面早市已经开了,容寂没见着小孩,鞋都没来得及穿,起身急在院里寻了一转:“小花。”他唤道,却又是不见人,容寂意识到不妙,他家那小孩最是贪吃贪睡,不可能起这么早,自然也不可能在不惊醒自己的情况下贸然跑出去。
他推门出去,刚好撞上门口一鬼鬼祟祟的瞎眼道士,举着银铃,朝他出来的方向闻了闻:“壮士,你身上好浓的妖气啊!你府上有妖怪!”
容寂冷着脸伸手一抓,把那瞎道士直接捉进来,单手虎口锁其咽喉,翻出他捉妖的钵看,里头有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他放了出来,却不是他家小花。
“说,”容寂扼住那道士的命脉,语气森然,“这城中有多少天师府的道士?”
若是贪吃,他家小花只会起来偷偷吃点厨房里的肉,这下却是不见了。
若是不能忍受练剑辛苦,闹离家出走,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带,连自己送他的那一荷包的漂亮珠子,他每日都要拿出来看一看的,都未曾带在身上。
容寂揭开锅盖,发觉锅里鸡爪不见了,起了猜测。
小花夜里或许肚子饿了,起来吃东西,没成想被外头道士发觉,而后被捉走。
且定然不是什么三脚猫修为的道士,不然怎可能没惊醒他!容寂一向睡得浅,最近更是警惕,来过他家附近的道士,都被他暗中了结了性命。
瞎眼道士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平江府里,只有,三十余…天师府的、捉妖师。”话音刚落,脖子被扭断,一击毙命!
“我们到了。”
古遥被她拍醒,听见三尾狐姐姐问:“你可有姓名?叫什么?”
古遥迷蒙地睁眼一看,下意识答:“小花。”
这几年没人唤他大名和法号,只唤这一个不起眼的小名。
“这狗尾巴草般的名字,你自己给自己取的?”
古遥摇头,环顾四周,是个巨大的狐狸洞,四面有不同的穴道,透着星子般的微光。
“这么说,不是你取的,人类给你取的名字?”
古遥“嗯”了一声,意识渐渐清晰,喃喃道:“姐姐,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可以放我回去么?”
女子嗤笑一声:“你对人类还真有感情了。”
古遥默然垂首:“人类并非都是恶人,也有好的,他便是待我极好的,我却并未告知一声就被带着离开,我不能这样就走。”
“怎地,还想和那男人长相厮守?”她见到那青年人,若是千百年前,自己刚化形成人,刚有七情六欲、对男女欢情感兴趣那时,兴许会提起一些兴趣,也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妖怪才会对人类产生这般感情。她嘲讽地摇头:“小花,你又不是女子。”
“我虽不是女子,我与他却有情谊在。”古遥定定地望着她,“你若不送我回去,可以告知我怎么出去么,我一定要走的。”
“你出不去的,”女子耐心解释,“此门一年一开,你看周围,我狐族中人已被人族残害至此,死的死伤的伤,余下都被那狗国师给捉走炼成一炉又一炉的长生不老丹,你却还惦记着人类!”
古遥扭头一看,能眺望见其中一个洞中,睡着一些受了重伤的狐狸,其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这狐狸洞虽大,却没有多少只狐狸。
他迷茫道:“这便是妖都么?”狐狸洞?
“是也。”
“我以为,像平江府那么大。”他坐在地上道。
“原本是有那么大,有那么那么多的同族,如今却被人残害干净了!只剩这些老弱病残。”朝廷下令捉妖后,不少普通人都投身天师府,挂名做了个道士,每月有俸禄可领。
不说捉妖,便是在山间捉野狐,尤其是那些刚出生不久,才几岁、十几岁、还没修炼成妖的狐狸,被捉了个草木不生!
所以狐狸洞现在变得天不得时,日月无光,笼罩着衰败死气。
古遥不免想起在修真界,那些月狐的遭遇。
因对人类有用,故被屠至灭绝。
再一看四周,何尝不是一样的?人类的贪欲比动物要重得多,因妄想长生,就要灭掉一个种族。
古遥坐在那里,听她细细说来缘由。
“我们狐族,五百年修炼成精,我修炼到第三条尾巴,是成精后一千年的事了。”
古遥掰着手指算了算:“姐姐,你有一千五百岁了!好……好年长。”
他还没见过年纪这么大的狐狸精,震惊地看着她身上的漂亮人皮。
人类残害妖,妖也屠戮无辜百姓,比方说她身上这皮,就是杀了人后剥的。
三尾狐微微一笑:“你唤我白颜吧,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姓名,你看我毛发这么皎白,又一貌倾城,花颜月貌,便是我这姓名的由来了。”
古遥点头,又问她:“白颜姐姐,你送我出去可好,我招待了你吃鸡爪,你若喜欢,我回去再让厨娘给你做一锅。”
“我是喜欢,不过,哪像你这么贪吃,原你贪恋人间,是为了这鸡爪!”
“我也不是为了鸡爪,是为了烧鸡,烧鹅,烧饼……还有,人,我现在已经是合格的人类了,有你给我那鲛鳞,没人知晓我真实身份,邻里都可喜欢我了,还给我送糖葫芦。”
“如若他们知晓你是妖呢?”白颜眼波冷潋,“还会喜欢你么?”
古遥顿了顿,忍不住反驳:“我师哥就知晓我是妖!可他却不曾害我,还是喜欢我。”
“他知你是妖,却不知你有多宝贵,”她脸上似笑非笑,抬手运气,嘴唇微张,吐出一红色珠子,散发着醉人光华,“你可知这是什么?这狐狸珠,对人有什么用处?朝廷为何要捉狐妖,而不是捉那些丑蛇怪,蜘蛛精?”
他摇头,望着那狐狸珠,这似乎和妖丹是差不多的东西,自己现在还没有,也不知何故。
“修炼五百年,得天地造化的狐精,就能修炼出这样一枚狐狸珠,人若是服下,可延年益寿,重获青春,多出百年寿命,重病临死之人服用,亦能起死回生,白骨生肉!”她指尖轻轻拨动那漂浮的狐狸珠,又张口将它吞回腹中。
因人类不了解其功用,只在古籍上看见了说明,又搞出一些残忍的祭天炼丹之法,故此不仅捉狐妖,也捉普通的狐狸。
“你说,人类若是知晓你体内有这样的东西,他们还会待你好么?”白颜收了脸上笑意,怜悯地看着他。
“我体内没有这东西。”
“?嗯??”
她伸手一探查,匪夷所思:“你还真没有,你是如何修炼的?只要修得五百年成精的狐狸,都有一颗狐狸珠。”
“我……”古遥想说自己还小,可如果按人类岁数来看,其实并不小,他来此处时十六,如今七年过去,“我有二十三了。”
“二十三??”
古遥点头道:“我和你们并非一个修炼路数,我生来化形为人,便是这番模样,不需要披人皮。”
白颜伸手揪住他的耳后皮肤,努力地揪了揪,试图把他那身皮扒下来,古遥吃痛地扭开:“这是我的狐狸皮啦!”
白颜更是难以置信,更加确认,这小狐狸就是狐族传说里的世外之狐,能在生死关头保下他们一族安危的世外者。
如此,便更不可能放他离去了!
二十三岁的狐精,闻所未闻,动物活百年才能开智,不然兽还是兽,做不得人。
她嘱咐道:“你便好好的留在此处,跟我修行,暂且别想着出去了!门已经关了,除非你修为高过我,否则你是不可能离去的。”
“可、可是……”他想回东来寺,亦想回平江府,容寂身中蝎毒,虽毒已解八分,可每年仍会毒发那么一两次,此前他每每毒发,都要靠着自己的谷神咒才能睡得着。
自己不告而别,若他有天毒发,那该多难熬?
见他不肯安心,仍是想着人类,白颜恨铁不成钢道:“况且,就算你是回去,再见那人类,他也不认得你了。”
“为何?”古遥愕然。
“我对他施了妖法,他能记得你才怪!”她骗道。
古遥望着她,不理解她的做法,有一瞬间心底甚至滋生了人一般的恨意。怎么可以如此随便就抹除人的记忆。
他愣了许久,白颜留他独自在洞中冷静,古遥就饿了三日没有吃东西。
白颜待他不错,愿意给他捉鸡,但味道没有人间酒楼里做的那般好吃,古遥刚开始还不习惯,因为他每次吃完,容寂还要给他擦手心和嘴角的油,问他吃饱了么,真的把自己当成小孩来照顾。
白颜也给他捉鸡,把鸡丢在他面前就不管了,让他快些吃完,吃完就跟她练功修行。
古遥不吃活鸡,他做人做久了,染了很多人类习性,只吃调料烹饪过的美味食物。为此他在这过得并不好,茶不思饭不想,好歹是等了一年。
这一年之间,他多次试图跑出去,但都办不到。
只是等着过了一年,门开了,白颜才带他出去透透气:“我这回带你去盛京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同族的,以免你对人类还有恻隐之心。”
古遥忍不住地想溜走,回平江府去。
白颜抓他抓得紧:“你别想着跑,你若离开我一丈远,身上的妖气就会被那些臭道士给闻到。”
盛京为皇都,歌舞升平,宝马雕车香满路,似过节般。
“姐姐…你有银子么?”古遥在狐狸洞里饿坏了肚子,好长时间没好好地吃东西,乍地来了这种地方,仰头闻一闻空气里的烤肉香气,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没有,你要作甚?”
“我想吃烧鸡……”他又看见一家叫醉仙楼的酒楼,和临安府那家如出一辙,眼睛一亮道,“姐姐,这家的烧鸡可好吃了。”
“…在这儿等我!”
她化作烟雾,古遥犹豫了下,瞧见周围有道士,不太敢跑。他跟白颜学了这一招,类似修界元婴大能的缩地成寸,也就是瞬移,不过他学的没有那么厉害便是了。
古遥不敢乱走,问那迎客的僮儿:“这一年江湖上,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他知晓这些客栈酒楼的伙计,算是百晓生,什么都知道一些,问他们准没错。
“客官是问什么样的大事?若是江湖轶事,对了,倒是有一桩,近日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江凡被人捉了……”
古遥顿了顿,小声问:“你可知那位有名的少侠,沈不容,他是万仍崖沈星平的儿子。”
“沈不容?!”伙计惊惶地捂住自己的嘴,“小客官你可别在此处提他的名讳。他可是朝廷头号通缉犯!”
“什么?”
“这位沈少侠,人称天下无道鬼见愁,听闻他长得就犹如鬼魅一般!活着就是为了杀道士。天师府捉妖,他捉天师,杀了无数,每杀一个,都要留下自己的信笺,一张纸夹一朵红花,上面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可不是头号通缉犯么!真是恶贯满盈的杀人魔头,那些道士怎么惹到他了?他这是妖孽帮凶!”
哎?
古遥尚未问清,这时,白颜抓着一只烧鸡回来了,丢他手里道:“吃吧。”
白颜瞅见他在跟小二说话:“你在问什么?”
“没什么……”古遥甩了甩脑袋,接住烧鸡。
饿着的肚子,叫他脑袋清空,鼻间被刚出炉的烤肉香气占满。
他拽下鸡腿开始啃,呜咽几声,还是那个味道。
他一年没有吃到好吃的东西了。
古遥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姐姐,你没有银子,是怎么买的?”
“我从别人桌上拿的,没有付钱。”她非常理直气壮。进去时,刚好看见店小二端着一只烧鸡上桌,她就当着那两个宾客的面,直接把烧鸡端走了。
古遥想说,这样不对,可转念想,自己果真是跟人待得久了,开始学着人的礼义廉耻了,自己一只狐狸,怎么跟另一只狐狸计较这种道德是非。
“快些吃,”白颜抱着胳膊,“吃完我带你去天师府看一眼,等看见你就懂为何了。”
古遥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随手一个清洁咒洗了脸,白颜便提着他化作一阵烟,到了天师府的炼丹房屋檐之上,偷偷地窥见里头。
起码有上百只幼小的、还未成精的狐狸,或赤狐或蓝狐,被挤压在一个巨大的锅炉内灼烧!底下几个道童在用巨大的蒲扇扇风,上百只狐狸聚集起的凄冽叫声,响彻整个天师府上空,这些活着被炖的狐狸搅做一团,血肉模糊,其间还混淆着一颗狐狸珠。
和白颜给他看的类似,但颜色光华不及她那个,想必是没有她这样修行一千五百年的道行。
见此状,愤怒和恐惧占据了古遥的全部意识,不可控地眼瞳发绿,指尖生出长长的指甲,他正出手要救,却被她拦下。白颜叹息一声:“不可,此处是天师府,国师的老巢。我也不敢在此地久待,若是救了他们,这么多同族,我们也逃不出去,只能一起死在这里。”
再一拂袖,白颜就已经带他离开了,离得远远的:“我对你悉心教导,你可知缘由了?你跟着我好好修炼,只要我们联手杀了国师,灭了天师府,就太平了。”
古遥被方才那一幕震慑,现在还回不过神,心中痛苦,惶愧不已:“那国师很厉害么,姐姐你也打不过么?”
白颜摇头,咬着牙道:“若是我能打得过,我早将他碎尸万段了。”
“若加上我就能打得过么?”
白颜看着他,摇摇头,又点了下头:“或许你可以办到。”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狐精,他们狐狸五百岁开智成精,小花却只活了二十三岁。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道行修为,只有他一个。
她敛眉道:“你要跟随我好好学法术,不许想着你那个人类。”
古遥怎能不去想。
若真如白颜所言,她施法叫他忘了自己,那他怎会去杀道士?他同道士无冤无仇的……
随后,白颜带他在人间游历一番,古遥自是悄悄地四处打听有关“沈不容”的消息。
他过得像人,出门也要住客栈,白颜施展妖法变出金银带他住上了客栈,每回也要说他:“你这小狐狸,怎恁地娇气!睡树上不就好了!”
古遥会说:“我不喜欢睡树上。”
他也看得出,白颜挺喜欢睡在床上的,觉得人类的方式舒适。不仅如此,她还喜欢寻常女子喜欢的那些珠宝、脂粉。
到客栈后,古遥照例地问小二打听沈不容。
这回小二却说:“这鬼见愁,昨夜还在城里杀了一堆天师府的大师,胆大包天地挂在衙门口呢!那尸臭,吓跑了好多人。现如今官府正满城通缉他呢!啧啧,这阵仗,比上回城里捉妖的时候还夸张!”
与此同时,正在房间盘算着等会儿出去挖个肝,再换身好看的皮肉的白颜,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脸上人皮颤动,狐狸的毛脸怒到快要挣脱开面上的皮了:“小花,你跑哪里去!”
古遥跑出客栈百丈,街上不见道士,却到处都能看见衙门的衙差。
说明那些道士也怕容寂,连夜脱下道袍跑路了。
古遥蹲在地上闻了闻,一边走一边闻,瞳仁变得幽绿,很快,就闻到了熟悉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