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幸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13岁。。
狭小的车厢里满是浓烈的血腥味,他和弟弟被母亲和爷爷死死护在座位与身体的间隙,一向遇事先挡在他们身前的父亲不知为何在前座上没了声息。
事情发生得太快,乃至于乔幸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连尖叫都尚未能从喉咙脱出,便觉粘稠液体顺着他脑袋顶滑下,在满是红的视线里,他身旁的母亲混着血泪同他说了一句“照顾好弟弟”。
从此之后,世界都不一样了。
他忘记自己在车内尖叫痛哭了多久,只记得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到了满是消毒水味的房间里。
他全身上下都痛得厉害,胳膊和腿被包成了粽子。
一群不知道从哪来的人聚在病房外,姑姑声嘶力竭地喊着:“人死了!我们借给小幸看病的钱怎么办!怎么赔!还有之前答应给我们利息呢?!”
声音很大,也很吵。
乔幸被吵得脑袋很疼,觉得很想哭。
他眼泪都浸湿了眼眶,眼睛转动一圈却没看到母亲在哪,要落下的眼泪便又悬在了眼角。
妈妈不在。
那爸爸呢?
乔幸又看了一圈,发现爸爸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病房里空荡荡的,外面的争吵还在继续。
呜哩哇啦,叽里呱啦,魔音穿耳。
乔幸太阳穴突突地跳,越躺越觉得委屈。
他全身哪里都好疼,脑袋也好晕。
可怎么外面的人都在吵架,那么久了,也没人来抱抱他?
“这里是医院,要吵请各位到外面吵。”一声温润却又不失威严的男声从门外传来。“如果病人因此出了什么问题,在场的几位需要全权负责。”
这番话一出,走廊外霎时安静了许多,紧接着便是几声‘你以为你是谁’的抱怨,而后伴随着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了走廊。
身穿白大褂的青年出现在门前,袖间别有‘义工’字样的红色袖套。
乔幸转过头去,恰好对上青年俊丽的眉眼。
青年将推车推到他身旁,手背落到他额头片刻,而后弯起眼角,冲他笑了笑。
“小朋友很坚强哦,没哭呢。”
“嗯……”不说还好,一说乔幸就觉得鼻子都酸了,眼泪也迅速涌上眼眶。
“不许哭哦。”这么说着,青年微微弯下腰来,轻轻抚了抚他脑袋顶。
借着模糊的泪眼,乔幸看见青年胸口处别着一块写有‘温长则’三个字的名牌。
“要抱……”乔幸说。
他伸长了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想要触上青年雪白的衣襟。
可当他的手刚触到那洁白的衣料,一股剧烈的刺痛就骤然袭来……
乔幸猛地一下睁开了眼。
雪白的天花板,浅淡的消毒水味。
一切和记忆里的场景重叠。
乔幸急促地喘了两下,扭头看向床边。
那人肩宽胸阔,身形笔挺伟岸,着一件解开了两颗纽扣的黑色衬衫,几根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头,浓眉之下是一双金属色泽的灰色眼瞳。
乔幸盯着那相同却又有几分不同的五官足足愣了一分钟,才回过神来。
他察觉手掌火.辣辣的疼,垂目一看,只见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正搭在温长荣的掌心,温长荣的手掌则弯着稍许,虚虚地托着他。
“你有病啊!”乔幸咻一下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用责怪的小眼神看着温长荣:“我手受伤了你还拉我!”
“……”
男人没说话,冷灰色的瞳孔轻轻一挪,与他四目相接。
“……”
乔幸身体一下僵住。
他咽了咽唾沫,察觉到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骂金主有病。
“先生对不起……”乔幸说,“刚醒,脑子不清楚。”
“嗯。”温长荣收回虚托的手掌,又才解释,“你刚才似乎在做噩梦,非要把手搭过来,不给搭就又哭又叫的。”
“……哦。”乔幸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擦了擦眼角,竟然真的摸出了几分湿意。
他便说:“那谢谢先生。”
“嗯。”温长荣应了一声,问他:“你昨天……是晕血?”
“嗯!”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晕血?”
“……”
乔幸觉得这问题问的可真是新鲜。
本人都不知道的问题来问他?
他长得很像温长荣肚子里的蛔虫吗?
乔幸看了看温长荣,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
“……因为您不关心我呀。”
说完,乔幸拎起被子遮住自己的小半下巴,眼睛睁得大大的,琥珀似的眼瞳映着男人的脸,透着一股眼巴巴的意味。
“……”
这模样,这语气。
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撒娇,也像是小心翼翼的埋怨。
当然,还有些做作的装可怜。
温长荣指尖动了动,伸手捏住他的脸。
“怨我?”
“不敢的。”
“……”温长荣没说话,手指只在他脸颊上捏着,又问:“手还疼吗?”
乔幸半点儿都没犹豫地点头点头。
“疼的。”他说:“非常非常疼,刚才都把我疼哭了。”
“……”
“先前碎瓷都扎进肉里了,我手心里全是碎片,大的小的,感觉有些都割到了筋脉,流了好多血。”
“……”
“那保镖还踹伤了我的腿,我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不知道滚了几圈,现在不止手疼,全身都好疼,也不知道有没有摔到脑袋,脑袋也好疼。”
如此还不够,他又说:
“您知道的,我最怕疼了。”
炮语连珠一般一连四句疼,乔幸说的都是事实。
但他语速很快,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更是从头至尾都紧盯着温长荣。
倒不像是真的疼。
而是像一个没有痛觉的人在扯开自己的伤口,刻意要让男人看看其中有多鲜血淋漓。
“……”
温长荣的手指停留在他面颊**上,一时没回答。
乔幸知道,其实刚才他应该说一句“不疼”,然后再挤出两滴眼泪摆出可怜的模样。
这样让温长荣下了台,也让温长荣知道他很疼,会更发心疼他。
可他就是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让温长荣这么简单地就下了台阶。
他要说出自己有多惨,要让温长荣知道他遭受了什么,他要详细地描述伤口的每一寸疼痛,甚至将伤口的状态添油加醋地扩大化。
他恨不得拆开纱布让温长荣仔细看看烂掉的每一寸皮肉。
他要温长荣知道,温长荣的坐视不管、温长荣的肆意纵容,到底对他造成了什么。
他想要温长荣愧疚,他要看温长荣下不来台的模样。
这样的心态大概有些像报复。
疼痛折磨着他的肉.体,他便想用愧疚和难堪折磨温长荣。
“……”
可惜面对这样一番控诉,温长荣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灰色的瞳孔似乎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心疼的表情,也没有想象中下不来台的尴尬模样。
只是看着。
像是法官在听受害人陈诉自己的遭遇。
“……”
乔幸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傻。
早在四年前,温长荣对沈钦澜做的那些事就一清二楚,甚至还撞见了那么几次。
那时候的温长荣没有丝毫愧疚或是其他什么反应,为什么他会觉得现在的温长荣应该会感到愧疚或是有其他反应呢?
他就该像电视剧里柔弱的小白花女主一样,含着泪说一句不疼,然后低头嘤嘤嘤地捂着脸哭泣。
这样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凄惨模样,说不定还能唤起男人的同情心。
好给他多一点精神损失费。
“……”
房间里长久地沉默着,乔幸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骤然紧张起来,他问:“我弟弟……”
“没事。”温长荣终于出了声:“钦澜压根不知道你弟弟在哪。”
“他都说出疗养院名字了!还有房间……”
“这个月疗养院修整,你弟弟在上旬就已经换了病房,并且整栋住院大楼只有刷身份卡才能进入,外人根本进入不了,还有,病房内都是摄像头,我刚才确认过了,你弟弟没事。”
“……”
乔幸狐疑。
温长荣也不废话,拿起手机就拨通了电话。
“李院,是我,温长荣。”
“嗯,乔幸还是不太放心,所以想看看。”
“好,那我把电话给他。”
温长荣把手机递给了乔幸。
乔幸接过手机,不过几秒,李院那边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
乔幸赶忙接通,看到电话那端的老人后叫了一声。
“李院长。”
“哎,小乔。”李院对他呵呵地笑:“听温先生说你想看你弟弟,我现在已经在病房了,来看看吧。”
李院也知道他着急,立马就将手机对准了病床。
病床上的青年一如既往躺着,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
乔幸说:“我要看看呼吸机。”
院长便给他看了看呼吸机。
“你把被子掀开,我看看他身体。”
院长便又把被子掀开。
一切无恙。
“小乔,你别担心了,”最后,李院长把手机抬到了病房门口。
只见病房门两侧站着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男子腰间都别有枪,袖间绣着一个标志。
是温家的保镖。
李院长说:“温先生早在一星期前就派人来守着啦,窗户的防盗栏也换了,不会出事的。”
……
挂了电话,乔幸算是暂时放下心来。
温长荣把手机收回口袋里,说:
“别担心,你弟弟的安全我绝对会保障好的。”
“哦……”乔幸犹豫了一下,说:“那谢谢先生。”
“应该的。”
“……”
两人又一时无话。
就在乔幸想要扯点什么时,温长荣站起身来。
“我还有事,你好好养病。”
“嗯!”这是要走的意思,乔幸挥了挥‘猪蹄手’:“先生再见。”
温长荣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往外走了。
……
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乔幸把目光挪到床头柜去,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一张平整的支票。
支票上的数字很长,长到让乔幸挑了挑眉,忍不住在心中哇哦一声。
温先生真是越来越大方了呢。
再这样下去不过多久他都可以包养小鲜肉走向人生巅峰了咧!
乔幸忽然觉得手不那么疼了。
他看了眼还打着针的胳膊,又看了看还有大半瓶的针水瓶。
索性把针头一拔。
先兑支票去!
他刚把针丢一边,翻身准备下床,门口却忽而传来两声轻叩。
来人坐在银色轮椅之上,却是脊背挺直,眉目温润,一副立立修竹之态。
温长则的手指叩在门板上,目光注视着他,嘴角是恰到好处的笑意。
“我可以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