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缭绕。
在迷曲黑暗森林的清晨,微光才刺破夜幕,天空还有些昏暗。
阿诺因拢紧黑袍,跟在骑士开辟的道路身后,寸步不离。
两人走了一小段路了,回望之时已经看不到林间小屋。密密的丛林投下交错的阴影。那些影子在阿诺因看不见的地方,像是具有生命的活物一样没入地面,汇流进骑士的身影里。
迷曲黑暗森林里有很多猛兽,传闻中也有不少魔物,只不过阿诺因从没有亲眼见过活的魔物,倒是见骑士先生拎着尸体带回来几次,略微消减了一点他对于这种生物的畏惧。
森林死寂,安静得有些令人心底发凉。
阿诺因不敢出声打扰这静寂,也并不想让骑士分心。他牢记此行出来的目的,视野搜寻着可见部分的细节,寻找着在野外并不算稀少的魅惑蘑菇。
魅惑蘑菇属于致幻蘑菇,上面的粉尘经常被炼金术师制作幻觉迷阵、或是一些令人神志不清的药。在教廷之中,就有以魅惑粉尘为基础原料制成的药剂——用于训练对“恶魔耳语”的抵抗力。
传闻,越是被神明看重的人,越容易听到不该听到的幻觉耳语,见到不能见到的奇幻场面,根据圣典而言,这些都是恶魔的引诱和蛊惑。
但存在于这片大陆的千千万万普通人,却是无法知晓魅惑蘑菇的用途和使用方法的,即便巧合地被粉尘所影响,也只会受到轻微的恍惚,连需要标注危险的毒蘑菇都不算,顶多是提醒一句不能吃而已。
大约又过了两个小时左右,阿诺因的体力有些接近底线。
“休息一下。”骑士道。他抬手扶着少年的背,让他慢慢坐下到脚边。
周围的枯杆荆丛都被砍断清理,地面上只有一块干燥的土地和柔软的草叶。阿诺因坐在对方的腿边,稍稍倚靠到了血色的盔甲,他只这么轻微地靠了一瞬,就不愿意再从凯奥斯身上借力、或是令骑士先生承担自己的重量。
披着黑袍的小怪物往旁边蹭了一下。
阴影里瞪着眼盯他流口水的小触手也跟着不满地往旁边蹭了一下。
凯奥斯沉默不语,纵容一群属于自己、又不太那么属于自己的绮思幻想、万千意念起伏摇晃,纵容无数的眼在空气中睁开、又在光因子与“灵”在阿诺因身上缠绕的绚丽景色之下酣然而眠。
阿诺因不知道那些“眼睛”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坐在旁边习惯性地搓了下脸,想着不能够拖慢对方狩猎的进度,休息一下就站起来……这个念头刚升起冒泡,指缝中视野的余光就瞥到一片泛紫的东西。
他收回手,朝着那个方向仔细看去——在离他大概几十米的地方,一棵参天古木的下方,青翠草叶上含着露珠,草叶下方,是几朵连成一片的魅惑蘑菇。
淡紫色的蘑菇。
阿诺因眼前一亮,他抬头看了看戴着头盔与面罩,模糊地无法感知心情的凯奥斯,感觉了一下这几十米的距离,轻轻地道:“我看到蘑菇了。”
骑士有一刹的迟钝,随后轻微地颔首。
阿诺因站起身,拍了拍黑袍上的灰尘,然后起身跑了几步来到古木之下,将那几朵魅惑蘑菇小心地摘了下来,并且当场用自己缝制的布口袋接住了蘑菇上抖落的粉尘。
他特意躲开粉尘侵袭的范围,让所有闪闪发光的紫色粉尘进入布口袋封好。就在阿诺因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的刹那,却在同时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毛骨悚然感。
嘶——
他耳畔一凉,一股熟悉的蛇鳞滑腻感擦过耳根,蛰伏已久的树上毒蛇发起攻击。在这一片冰凉被感知到的瞬间,他的心跳都猛地一滞,仓促地偏头躲避。
这躲避其实太晚了。
蛇牙没有刺穿他的肌肤,不是躲避的原因。阿诺因扶着古木低头喘息,出了一身冷汗,呼吸乱得不成样子,他偏过头,看到蛇的中间部分被一把剑钉在树干上。
还是那把古旧的骑士剑。
锈迹斑斑、血液淋漓地滚过剑身,靠近剑柄的绷带一圈一圈地逐渐松散、微微垂落。
圣骑士就在他身后。
像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在自己的身后。
阿诺因的心跳还未平复,他整个人都为这生死瞬间感到再一次的虚脱空白。黑发少年低头抵在树干上,单手按在咚咚擂鼓的胸口,过了好半晌,才匀气闭眸,他脑海中的话语失去桎梏,失去了理性的约束,只是顺从心意地忽然开口道:“凯。”
“嗯。”
“你是我的守护神吗?”
“……”骑士没有动作,他——是祂,突兀地忘了反应。
“对不起。”阿诺因转过头看向他,对刚才一刹那的冲动作出歉意的补充,“对不起。我好像说了很不对的话。我刚才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谢天谢地,我还活着,不,不谢天谢地,谢谢凯奥斯……这世上的人选择付出信仰,都得不来的保护,轻而易举地眷顾我一次又一次,如果这些话,让你困扰的话,我……我很抱歉。”
“没有。”圣骑士终于有了反应,他伸出手,把对方拉了起来。
直到阿诺因站稳,他才想起对方是一个虔诚的圣骑士,自己刚刚的话有可能触犯到对方的信仰。只不过以目前的场面来看,凯奥斯似乎格外宽容地没有在意这件事。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危急关头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了,脑海空白、脱口而出,这些都是人一瞬间的事,下一瞬可能就立刻忘记自己方才的那份冲动。阿诺因整理好魅惑蘑菇的粉尘,乖乖地跟在骑士身后看他狩猎。
这个男人坚无不摧、稳妥得像一把重剑。狩猎的过程完美得像一场表演,他是唯一的观众。
就在狩猎结束,阿诺因跟着骑士先生一起回去的时候,前方的高大男人却突然停住了。
他像是才刚刚反应过来,转过了身,低下头。
半镂空的面罩、缠绕着双眼的绷带,一片灰蒙蒙的光线,在阴影扩张摇动的树冠之下。
“阿诺。”他道,“你会有一位守护神的。”
阿诺因怔愣地站在原地,等到对方转过身继续前行之后,他才被这种被击中的感觉里找回自我,迟迟地低声道:“……好的,凯。”
————
森林的夜晚来得格外得早。
小木屋的炉子里燃烧着柴火。除去狩猎之后例行的野兽尸体之外,今天的凯奥斯还捉住了一只兔子……准确来说,这是一只像猫、又像兔子的毛绒魔兽,此刻正咧着它长而锋利的牙齿在磨笼子。
它把笼子的铁杆磨得嘎吱作响。
在凯奥斯洗剑的空档,阿诺因坐在炉火旁边跟这只猫兔对视。毛绒魔兽耳朵长长,圆滚滚的猫眼,但又凶又炸毛,一脸生人勿近的恐怖食肉兽的模样。
阿诺因观察了它半晌,确定对方的威胁性没有那么大之后,才挪了一下位置,从布口袋里取出一点点魅惑粉尘。
这是他测试“学徒级巫术魅惑兽类”的机会。为此,他还跟骑士先生说自己想要养只兔子——实际上,谁想要养这么凶的兔子啊?
母亲保佑,让我一举成功,不然要养这只吃肉会咬人的兔子,那也太恐怖了。
阿诺因忧心忡忡地想着,他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构建出巫术的基础模型,他早已熟记在心、内容倒背如流的“魅惑兽类”微微亮起。
随着紫色的粉尘被轻轻吹起,粉末与成功构建的巫术相互作用,一片很淡、但确实存在的粉紫色微光掠过眼前,飘入猫兔猩红狰狞的瞳孔里。
下一刻,阿诺因得到了施展成功的反馈。他看着眼前的毛绒魔兽从凶悍转变成呆滞,眼球茫然地转了转,抬头看向了他。
魅惑类的一系列巫术,施术者的魅力越高,效果就越出众。
如果这是一个可以以数据计算的游戏,那么可怜的猫兔头顶一定会飘起一片紫色暴击数值,直接把它的血条清空的程度。它呆呆地看了阿诺因好久,也不咬笼子了,也不磨牙了,连表情都脱去狰狞,变得乖巧可爱了。
毛绒绒的猫兔趴在笼子边,可怜地蹭了蹭铁杆,眼巴巴地看着突然无比顺眼的对方,要不是清楚自己的公魔兽身份,它可能都要对眼前的人类少年产生求偶的欲望了。这种特别的、让人极其上头的心动感起伏不定,将小兔子折磨得耳朵尖儿发红,在栏杆前不停地蹭来蹭去。
好像成功了。阿诺因抵着下巴想。
他凑得更近,眼睫如同细长的扇,几乎可与魅魔比肩的美丽瞬间爆表,配合魅惑巫术,可以狙击掉任何一个生物的审美极限。
只不过不知道能持续多长时间。阿诺因伸出手,任由毛绒魔兽探头蹭了蹭他。
“它好像很喜欢你。”旁侧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阿诺因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寻找声音的来源,扭过头时差点撞到骑士先生的盔甲。
对方的脚步声又被他忽略了,强烈信任感会导致人放松警惕。阿诺因在心里数落了自己一番,要不是凯奥斯先生伸手护住了他的额头,他就撞到对方的甲胄了。
他伸手把男人宽厚的手掌扒拉下来:“也没那么喜欢我。”
“既然这么温顺的话,”凯奥斯道,“放出来看一看。”
阿诺因呆住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魔兽啊,它……”它也不是真喜欢我,它是中了巫术。
凯奥斯点了点头,继续道:“有我在。”
圣骑士底气十足,阿诺因按照对方表现出来的实力想了想,发觉猫兔跑得再快,在凯奥斯的眼里也不过就是砍瓜切菜一样简单。他一边为骑士先生的存在而感到心安,另一边又小小地谴责了一下这个畏缩于他人羽翼之下的自己。
但他还是低下身,伸手打开了笼子。
毛绒魔兽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欲望,它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被魅惑粉尘上了头,让整个教会都为之惊叹的、曾经最受瞩目的漂亮实验品缴下凶械,像一只家养的猫咪似的,软塌塌地趴在阿诺因的鞋背上,又是摇尾巴、又是露肚皮。
似乎在很不要脸地索取触摸。
谨慎的小怪物没敢动,但再怎么说,他也才十八岁,心里确实泛起了毛绒动物带来的波动——如果驯化了的话,这应该是很温柔、很会安抚人的生物。
就在阿诺因开始纠结时,刚刚还乖巧卖萌、温柔痴迷的猫兔突然停住动作,眼睛重新泛起猩红,一个弹跳之下,利爪就冲到了阿诺因的面前。
嘎吱。
然后,它被骑士的手扭断了脖子,扔进了笼子里。
凯奥斯的右手按住了对方的肩膀,沉默了一会儿,才失望地低声道:“看来它不懂。”
阿诺因眨了眨眼,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不懂什么?”
“不懂欣赏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