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只能从其他人的只字片语才能窥得一二的故事。
说不上惨烈,这个时代跨越身份的爱情通常悲惨,何况还有伯爵夫人这样被出卖被利用的案例,但也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美好,至少在阿诺因为数不多的回忆当中,常常见到的是母亲伤痕累累的手指、被生活磋磨为难过的疲惫模样,还有她低下头吻自己额头时,眼角似有若无的湿润眼泪。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幸福。住在烟熏火燎的工厂附近,每天做着数不完的活儿,只能取得微薄甚至可怜的薪水。她的眼睛时常不好,那双美丽如宝石的双眸,熬得快要失去光泽。尽管那个时候阿诺因还很小,但他却也非常清晰、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点——他是一个累赘。
娜雅是一位修女的养女,她并非一字不识的文盲,但也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无可自拔地投入到一段跟异端巫师的感情当中,并且为这段禁忌的浪漫用自己的一生买单。但阿诺因却能感觉到,温柔体贴、和善待人的母亲,才是一个倔强叛逆、不跟肯世俗和解的女性,她刚强得如同坚硬的金属,除了达成目的,就只能粉身碎骨。
于是她粉身碎骨。
娜雅的倔强叛逆结束在了那个令人恐惧的雨天,结束在了肮脏冷酷的角落。但直到如今,阿诺因还时常想起她简陋煤油灯下织补工作的侧影……命运的摆布最为无情,一个一生寻觅,一个一生守候,这个穿着破旧长裙简朴温柔的女人,曾经是支撑着阿诺因活下去的无限勇气,只是她的等待划不上一个句号,而是随着生命的终止,永恒地没有了结果。
十几年过去,她在阿诺因心中的印象如同一个不可捉摸的幻影,外貌和声音都渐渐地模糊,只剩下房间里劣质的煤油味道、珍贵的过期牛奶、沾到油污的围裙和手背……有关于她的一切、一切,都演变成了一种温柔和苦难交融的符号。
阿诺因没有深入探讨这个话题,而对面的柯莱也在这短暂的对话当中体会到了不同的氛围,他及时停住话头,别开眼睛看向马车车窗的朦胧外景,心中自责地骂了自己一句话怎么这么多。
马车内重归安静,随后,最近才稍微体悟到一点人类情感的凯奥斯后知后觉地在阿诺因话语中捕捉到一丝伤怀的情绪,他的手臂从侧后方绕过去,环住小怪物的腰,把对方几乎整个笼罩住了。浅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跟柔软的黑色发丝如交换秘密般融入——像是某种不容拒绝的侵入。
凯奥斯低下头亲他的脸颊,将刚刚还沉浸在回忆中的阿诺因一下子拽回来。黑发巫师还没有忘记柯莱学长的存在,他窘迫地向后躲避,只是避无可避,只能急忙地提醒:“学长在这里……”
凯奥斯听过话吗?他的任性和叛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只有在不损失自己亲吻权利时才会乖乖听话。在诸位神祇共同的评价和鉴定之下,阿诺因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被对方的手稳妥地捧着脸颊,凯奥斯像是探索和寻觅什么东西的孩子,一点点地亲过他的侧颊,如同一种拙劣且认真的探索。
很难想象还有用“孩子”来形容对方的时候。阿诺因一边发现自己对于他的滤镜越来越严重、严重到了有失偏颇的地步,一边更深地发现自己无法改变这一点,对他来说,凯奥斯就是第二重标准,就是与众不同的,就是能够改变他的诸多原则。
如果普世法则与他相悖,阿诺因也会毫不动摇地选择凯奥斯。
正是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尽管他已经有了抗拒挣脱的力量、有了提出异议的勇气,但也依旧被那只按在脊背的手落下沼泽,按入沉不见底的黑暗海水里。他在心里对柯莱说了好几遍对不起,却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劝阻对方。
凯奥斯吻过他柔软的脸颊,指腹不断地摩挲着阿诺因的唇,两人近到呼吸交融时,他才低低地问:“你是不是在伤心?”
他指得是刚刚谈论到“母亲”时,这对于小怪物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意象和回忆。
阿诺因低头缓了一下,呼吸声混乱得失去规律,他道:“难道这是你的安慰吗……”
凯奥斯想了想,板着脸认真道:“可以是。”
阿诺因有点想笑,他抬起眼睛:“明明是你喜欢的事,明明是你的癖好,是怎么安慰到我的……凯,你又在不讲道理。”
凯奥斯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评价,他亲了亲对方的唇角,感觉到小怪物一瞬间的紧绷和慌乱,他相信反应不会骗人:“这也是你喜欢的事。”
阿诺因像是瞬间被戳穿薄如面纱的伪装,被打破本来就难以掩饰的心事,他脑子都要快烧着了,只能睁着那双湿润鲜红的眼眸发怔地望着他。他连表面的从容都被完全地卸掉,事已至此,阿诺因没有办法再拖延、没有办法再劝说自己培养和忍耐,他紧张得不像是一个已经成长的自己,尾音轻轻地发抖,颠三倒四地问:“你、你是不是都知道?”
凯奥斯用自己不属于人类的大脑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就是……我没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确认,我们是在……”阿诺因挑选了半天词汇,可是大脑一片空白,嘴巴不听使唤,第一个蹿出来的词竟然是,“……我们在谈吗?”
凯奥斯:“……”更听不懂了。
血族亲王原本的暗红眼眸不是特别配他的神态,但却能将他的思考神情传达出来。阿诺因脑海中的温度在这过程中一点点冷却,他慢慢地收敛、打扫好自己的情绪,再次低下了头。
凯奥斯不太清楚,但他察觉到对方又在伤心了。柔软的黑色发丝跟金发丝缕地抽离,拉丝一般分开部分,凯奥斯的手指穿过半长黑发的间隙,指腹贴在阿诺因的耳畔。
他脑海中的小触手们都跟着慌张起来,可没有一个提出有效的答案和分析。从阴影中蔓延出来的某只触手讨好地勾了勾阿诺因的发丝,在没有别人能看见的角落,凯奥斯将小触手敲了下头,命令它缩回去。
赶走不情不愿的小触手之后,凯奥斯重新捋了一下对话,他详细询问:“你想跟我谈什么?”
阿诺因:“……没什么。”
要让凯奥斯自己来理解这件事,真是一个非常为难非常漫长的过程。祂对于人类的亲吻意义没有过多的了解,甚至将这跟“礼貌”之类的东西全都混为一谈,在祂眼中,除了阿诺因之外,没有什么事情是在本质上重要的。
凯奥斯想不通,他只好继续安慰下去——他能感觉到小怪物喜欢自己的亲吻,尽管这是一种人类之间的交流方式,邪神也为了心爱的信徒而妥协。他的手指抬起阿诺因的下颔,正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还有微微湿润的细密睫羽。
凯奥斯不经控制地吻过他的眼睫。
“我该要如何才能……”凯奥斯停了一下,将带有强迫性质的讨厌词汇换了一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才能让你开心呢?”
阿诺因受不了他的温柔,正是这种好像无限包容的温柔,才让他恍惚、让他失去理智,让他心甘情愿地投入罗网。他咬了下唇,低低地道:“我没有……”
就在两个人在这种琐碎的小情侣对话上讨论个不停,可又一直无法更进一步时,一旁假装望着车窗外的柯莱终于忍不住插嘴:“阿诺因学弟,你选的这个人……虽然是个男人,可是一点都不可靠噢。”
被内涵的凯奥斯:“?”
“学长,”阿诺因解释道,“他跟普通人不太一样。他……”他可能不太明白这些事。
“我可是听说血族不是这样的,血族对于调情钓鱼很擅长呢,而且一个个都是风流史缠身。他也许就是骗你的。”柯莱并不掩藏自己的敌意,他觉得血族的亲王殿下不可能不懂阿诺因学弟在问什么,这不过又是一个虚情假意的骗子罢了、为了这份熊熊燃烧的正义感,柯莱连史诗级的血族都敢冲动地内涵讽刺,“学弟,就算他长得还不错,但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改天我带你去幻院转一转……”
就在这挖墙脚言论逐渐危险起来时,阿诺因及时打断:“学长,我们还是来谈谈任务报告的事吧。”
他说到这里,顺理成章地从凯的怀里钻出去,熟练得像是一条滑腻的小蛇。
凯奥斯怀抱一空,他看着黑发巫师投入到正事当中去,看着对方热度未褪的泛红耳根,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空虚感,而空气中其他人看不到的灰白眼珠也在一眨一眨地注视着前方,纷纷给主意志添堵。
“不会说话可以换人噢!”、“无论阿诺说什么答应就好了,我们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刚刚好像有失控……”、“失控的时候是亲他哎,那下次失控我要挤一挤看能不能顶替掉外面那个笨蛋……”
自己骂自己的情况不在少数,祂早就习惯了。
凯奥斯无所谓这些乱七八糟的吵闹,他感到困倦和乏味,涌现着一千个一万个将阿诺因囚禁在怀中、绑架在身边寸步不离的想法,但这些终究都被希望他变强的意愿打败。
亲爱的阿诺,就算只有你一个人,我也想变成有规则支撑的神。没有原则的凯奥斯,想要被你刻上每一道原则。
————
等到一行人回到巫城阿林雅时,是一个傍晚。
夕阳染红天际,霞光照亮阿林雅的喷泉广场。柯莱跟阿诺因在学院联合会的办公室提交了本次任务的材料,并且获知了本次任务的后续处理——被救出来的人类血仆,将在最大限度地清除记忆送回家庭,而部分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将会尊重她们自己的决定,是否加入玫瑰学院。
玫瑰学院的简称是花院,跟所有的其他学院都不同,全女性的玫瑰学院的导师也全部都是女性,她们都是非常杰出的人,并且为这个时代被压制、被轻视的女性们而不断努力。
知识、教育、扩展眼界、探索、变强、做自己……这是一个连严酷苛刻的莎琳娜校长都愿意为之宽容的地方。花院并不禁止男士出入,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对这些自强不息的女士们报以由衷的尊重。
提交完任务材料之后,学院联合会的约翰导师登记了两个人的代号。约翰导师对阿诺因很有印象,他打趣地道:“等到期中考试后公布十校成绩榜时,你或许会是最年轻、学习时间最短的上榜者,奇迹先生。”
阿诺因保持谦逊:“谢谢您,我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需要不断努力。”
“莎琳娜校长的弟子绝对是最优秀的那个。”约翰导师显然知道了这件事,他转而看向柯莱,忍不住笑道,“亲爱的柯莱同学,修缇校长知道你为了任务做出女装这种无私的牺牲,一定会嘉奖你的。”
这些都写在任务报告里。
柯莱垮着个脸:“只要老师别被气出病来就好。”
约翰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呢,这可是光荣的牺牲……期中考试之后更新十校成绩榜,希望你能如愿以偿。‘丧钟为谁而鸣’?”
柯莱的代号就是“丧钟”,他打起精神道:“为了一切的不正义而鸣!”
一切顺利完成,等到约翰导师录入了所有信息之后。他又将视线重新投入到阿诺因身后的大型挂件。而奇迹先生则满脸紧张地挡在了金发男人面前,率先开口道:“我会带他去见莎琳娜老师。”
约翰话到嘴边一顿,没能问出来,转而道:“那好吧,要入住学生宿舍得有议教团的批准,我记得上一个跟你住在一起的是亲属背景,是你的哥哥……无关人员不能住在一起的。”
阿诺因想不出借口,只能老实地点点头,嘀咕道:“这也是我哥哥……”
“什么?”
“没有没有,约翰导师。”阿诺因挂上好说话的神情,“我不会让您为难的,我马上带他去见莎琳娜老师。”
约翰这才放松下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阿诺因,感叹似的道:“我总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你也没来过几次办公室,但是……”
“变可爱了。”柯莱加入话题,“变得好说话了,连低气压都消失了。”
“对对。”约翰导师笑了笑,“不过以前也很可爱的。”
“谢谢您。”阿诺因反思了一下自己,归类于“凯奥斯消失综合症”,不好意思地道,“我没有看上去很难接触吧?”
约翰看了一眼柯莱,柯莱又挠挠头,心虚地看了眼脚尖,硬着头皮道:“没有……吧。”
作者有话要说:有哦,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