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樊茉歪在窗户边逗窗台上的含羞草。
她屋里的窗户没安纱网,昨晚睡觉胳膊大腿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
愈疼愈挠,愈挠愈疼,索性把桌上一瓶风油精倒在胳膊大腿上。
破了皮的伤口沾染刺激性溶液,她疼的浑身激灵。
于是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转移注意力,转移注意力。
脑袋四处周转,看到昨晚临睡时从书包里掏出来的作业本。
那是周五要收的家庭作文,她没给小组长,下课之后拿到十班给付斯齐看,可惜他看都没看,一脸老实人的表情,“我不识字,看不懂。”
可把樊茉气的够呛。
这个木桩子,二百五。
她抱着腿坐在床上,满桌乱糟糟的作业本她连收拾都懒得收拾。
爸妈在街口开了个小摊,专门卖水豆腐,生意好的不得了,每天早出晚归,没时间管樊茉的一日三餐。
她天天到街口的小吃店买臭豆腐,一口气买几盒,一边吃,一边往回走。
怀里臭豆腐烫手,樊茉一只手端着盒子,一只手拿着竹签,上面插着香气四溢的豆腐干。
路过筒子楼的石子路,她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慢慢走。
付斯齐的卧室在二楼靠窗的地方,他喜欢阳光,所以他的房间向阳,坐北朝南。
窗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大都是他自己种的,说是净化空气,每天抬头看见红的绿的花草,心情都要好一截。
此刻樊茉路过他家阳台,付斯齐正在楼下给那颗虎皮兰浇水。
别人浇水花盆铲子,他浇水,书籍喷水壶。
书上说浇花要由上而下,不能一瓢如注,直接倾倒,而要用细水长流的温和式灌溉。
少年白背心,裤子卷上腿弯,一副糙老爷的打扮,一手拿着书,深情专注。
以前学校里的女孩子们热衷于讨论宋尧跟级草到底哪个更好看,现在变成了讨论沈小春和付斯齐哪个更好看。
一番投票下,沈小春高票断层。
女孩们喜欢沈小春身上的痞气,五官深刻立体,眉眼铁血狠戾,整个人都是颓废的美感,会撩又会玩,坏坏的长相,没人不喜欢。
相比之下,付斯齐的长相就有些平凡。
他虽同样冷漠不喜多言,但起码对女孩子抱着该有的尊重,不主动去撩,做事也负责,身形修长,高高大大,很糙,可也很有型。
樊茉就是为数不多,喜欢付斯齐的女生,她给付斯齐投了好几票,而且在女生们的唇枪舌战中当仁不让。
恨不得磨破嘴皮子,让所有人知道付斯齐到底多好多好。
想到这里,她觉得那会儿坠入爱河的自己真像个煞笔。
无良少男,欺骗纯真少女的感情。
她一脸哀怨的从正在浇花的付斯齐身旁走过。
臭豆腐的香气十里,付斯齐冷不丁抬头,樊茉触及那道视线,不由自主的停下步子,看他拿着喷水壶好看的手。
脑子一热,她反应过来时,恍惚听到付斯齐说了句“小心”,飞速扑过来,护住她的头,两人滚到一旁的水泥地上。
樊茉被翻滚的头晕眼花,白嫩的胳膊上都是擦伤,右手腕被狠狠崴了一下,红肿一片,脸部因为被付斯齐扣在怀里,倒没受什么伤。
但其他地方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付斯齐从她身上起来,低头就看见樊茉氤氲着眼泪的水眸。
带着哭腔,可怜巴巴的说了句,“疼死了,付斯齐,你神经。”
他敲敲她的小脑瓜,示意她看她刚才站的地方。
是一盆吊兰,花盆已经摔碎了,徒留一颗纤长黄叶,泥土溅的到处都是,樊茉张着嘴巴,涌出密密麻麻的恐惧。
“刚才我抬头看到那盆吊兰在阳台上摇摇欲坠,才赶紧推开你,否则现在得脑袋生花。”
樊茉的臭豆腐也不知滚去了哪里,她还是委屈,摇摇自己肿着的手腕,“你看,怎么办?写不了作业了。”
又把破皮的地方伸出来,“你看,疼死了。”
最后指指地上狼藉一片的臭豆腐,“你看,我的中饭还没有了。”
指控他时,眼睛亮晶晶的,睫毛沾了点水汽,怪让人心疼。
付斯齐的手搭上樊茉的肩,微一使劲,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进来。”
简单一句话,樊茉乖乖跟在他后面进去,意外的,付斯齐家整洁明亮,面积不大,水泥地,进去就是客厅,隔着一扇门,卧室里的场景一览无遗。
他的书桌,用品全都摆放的整整齐齐。
从抽屉里拿出药水棉签,拉过凳子,让樊茉坐在上面,在她身旁蹲下身,先用酒精清理伤口,再用棉签涂抹药液。
女孩子的手还在轻轻发抖,药水沾上皮肤,她又一阵瑟缩。
“别动。”
他语气莫名温柔,放轻动作,极轻极慢的用棉签在伤口上涂抹。
樊茉不动了,她眼睛直勾勾的放在付斯齐身上。
低垂的眼睑,睫毛浓密且长,近看,她第一次发现付斯齐鼻子上有个极小,不显眼的痣。
那些被她强忍按压下去的悸动在这一刻全都涌现出来。
因为他这个动作,实在太像求婚,一只腿低,一只腿高,远看就像半跪在地上,珍视的拉着女孩子的手。
手腕还有胳膊上的伤口都上好了药,樊茉还没反应过来。
付斯齐站起身,她才回过神来。
他背过身放药的时候,樊茉看见他的白背心后面浸染了丝丝血迹。
懊恼拍头,只顾着自己疼,忘了付斯齐还给她当人肉垫,他自己肯定也受了伤。
“我帮你上药吧。”
女孩子陡然开口,付斯齐背过身看她,眼里划过一丝异样。
意识到自己出口唐突,樊茉赶紧补上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见他没回话,以为他又沉默拒绝,樊茉尴尬的垂着头,说了句“还是谢谢你,不用我帮忙就算了。”
正打算离开,他才开口道,“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应该的。”
少年进里屋,脱下上衣,坐在矮凳上,“药水在抽屉,刚放进去的那个。”
樊茉忙不迭的拿了药跟着进去,入目的是他结实宽厚的脊背,原本应该是小麦色的健康皮肤,而映入眼帘的,是上面大面积的花背纹身。
青色的龙,贯穿整个肩背,栩栩如生。
从侧面,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上下起伏的腹肌。
“这……”
樊茉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这年,时尚年轻的元素尚未蔓延到这个偏远贫穷的小城。
十六七岁的少年们以成熟为酷炫,以前程为代价,在这个原本应该蓄势待发的年纪,选择尽情绽放。
而彼时,樊茉未曾想到,她的青春代价,在未来,会是那样沉重。
此刻,面对这种从未见到的画面,有些瞠目结舌。
“吓到了?”
付斯齐侧目看她。
愣了两秒,樊茉深呼吸一口,摇摇头,“没有。”
药瓶上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樊茉颤颤巍巍的举起棉签,沾上药水,往他伤口上轻轻涂抹。
付斯齐的皮肤偏黑,肌肉结实,他穿上衣服看着高瘦,肌肉发力感十足。
樊茉右手腕崴伤,拿着棉签不自觉的抖动,药水顺着伤口从少年皮肤上一路下滑,滴到了地面上。
强忍手腕间的疼痛,抽搐感却排山倒海的袭来,以至于她失手,手劲极大的连着棉签,一起拍在付斯齐的伤口上。
“嗷~”
随着男生的闷哼,樊茉跟着嗷了一声。
付斯齐回过头,“没关系。”
樊茉哭唧唧的举着手腕给他看,“不是,我右手腕又抽筋了。”
他站直身子,穿好衣服,纽扣从最后一颗工工整整的扣到领口。
樊茉的右手腕确实肿的厉害,少年从抽屉里又拿出一裹医用棉布,一层层包裹在她手上,在红肿处上了跌打药。
这是小伤,上药之后休息两天一般都无大碍。但樊茉靠着沙发,哀嚎声连连,像垂危不愿离世的重症患者。
于是乎,她厚脸皮的在付斯齐家心安理得的蹭了顿中饭。
搬到城南来,这里只住他一人。
所以中午他吃的简单,肉丝炒几个素菜,再从冰箱里拿一瓶冰啤酒。
樊茉坐等开饭,右手挂在那里,用左手拿勺子吃饭。
“付斯齐,你厨艺真好,清淡点的饭菜正合我胃口。”
“你怎么做到能做的不咸不淡啊?”
“我每次总是会加过量的盐,难吃死了,我妈就会凶我让我一个人吃。”
看到付斯齐拿出来的啤酒时,她眼睛发亮,“原来你也喜欢喝酒啊,以为你这种应该是酒肉不碰,只喝露水吃素,是个活神仙呢!”
付斯齐低头吃饭,没人回应,樊茉有点尴尬,闷声不语。
她安静不了两秒,又开始尝试找话题。
“付斯齐,我的手写不了作业怎么办?”
付斯齐抬头,“食不言。”
“什么食不言啊,这是要解决的问题,又不是你受伤,站着说话不腰疼。”
樊茉小声叽叽歪歪的抱怨。
吃完饭她闷闷说句“谢谢”,主动提出洗碗,付斯齐看着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明确下了逐客令。
“可以早些回去写,用左手,也能慢慢写完。”
于是,樊茉怒气冲冲的冲出隔壁,回了家,用左手狠狠甩上门。
什么人这是。
—
周一早上照常收作业,她心虚的把作业本从桌肚里拿出来。
上次班长没主动来问她要作业,她怕自己再不交,班主任就要登门造访。
上面胡乱画了两笔,她自己都看不下去,女班长抱着作业本出去,她赶紧跟上,把自己的作业放在最下面。
风吹动纸张,掀开书页,何杏作业本上面的字跟初期甲骨文似的。
作业交上去了,她心里忐忑不安。
一上午心不在焉,下课也缩在位置上,不动不闹不笑。
姜茶碰碰她胳膊肘,她们位置靠窗,窗外站着班主任,戴着黑框眼镜,板着脸,目光严厉。
下课铃响,樊茉被她叫到办公室,她知道铁定是因为作业的事,捏着裤边,樊茉已经想好了借口。
就说走路差点被付斯齐家的花盆砸死,崴了手肘,没办法写作业。
她迫不及待的就要辩解,“老师,其实我……”
她声音啜嚅,顾于洁没听清,抿了口茶,眉目不耐。
“你是不是不想待在一班了?”
声音不大,但直接把樊茉的话堵了回去。
“你以为你是怎么进的一班?当初离实验班最后一名差了几十个名次,你爸拎着东西找上校领导,花钱费力,把你弄进去,你就这样报答家长老师?”
班主任愈发气急败坏:“次次吊车尾,每次考试你哪门不拉班级平均分?好,你面子大,我让你跟年纪第一坐在一起,想让你多学习学习,你怎么做的?啊?不想念直接收拾书包滚蛋!丢人现眼!”
办公室里旧式风扇吱呀吱呀转,樊茉一颗心,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
是大办公室,老师们坐在一起备课,这边热闹,他们目光不停地瞟过来。
班主任后面的女老师出了声,“这姑娘不是街头卖猪肉那家的吗?”
有人回应,“早就不卖猪肉了,现在改卖水豆腐了。”
不知谁说了句,“不愧是水豆腐,是真的水。”
顾于洁接下去,“我看这孩子,不是念书的料,但以后在学校门口接爸妈的生意倒是不错。”
说话的人太多,都是脸生的老师。
顾于洁把作业本狠狠甩给她,“给我回去补好!”
力道太大,她没接住。
弓腰从地上捡起来,樊茉整个人意外的平静。
看了眼面前的顾于洁和其他看热闹的老师,原本想好的认错变成了“我家豆腐不水,生意很好。”
—
城南西街脏旧破乱,相比起东街,更肮脏不堪。
这里连卖东西的小贩都少见,只有一大片垃圾回收场,即便天气过了最热的时候,垃圾场的臭味依旧经久不散,盘桓在街口,各种混杂的大杂脍味。
西街排着一溜的小酒吧,小网吧,大都无人光顾,一两个社会青年蹲在店门口,诡谲的看向大街。
姜茶是跟着一条受了伤的小黄狗到这里来的,那条小狗被来往的车辆轧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嘴里发出嗷呜嗷呜可怜的叫声,窝在姜茶家门口的石阶上。
辛怡出门就看到那条脏狗,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得远远的,姜茶打开门就听到她阴阳怪气的挖苦。
“这东西不干不净,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细菌,可别被传染上什么病。”
无视她的嘲讽,姜茶直接把狗带回去,简单清洗了下,蹲下身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小黄狗一瘸一拐的起身,一路带着她到脏乱不堪的西街。
这条街道不安全,虽然现在是大中午,但姜茶还是不放心,跟在小黄狗身后,紧张的环顾四周。
她弯腰低声唤道,“狗狗,你在哪?我带你回家。”
小狗从墙角探出头,姜茶跟上去,才发现它带自己来的目的。
还有一只受伤的小狗,肚子上沾着丝丝血液,躺在那里半眯着眼,伤口还在缓慢流血,姜茶惊了一跳,赶紧走过去小心翻看它的伤口。
伤口长且深,一看就知是人为。
“这是谁干的!我现在带你们去包扎。”
“现在不行了,它都快归西了。”
一道懒懒声音传来,来人逆着光,中午光线刺眼,姜茶半天才看清楚这个欣长身体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