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查看漏刻,薛恕发现此时还不到三更。盯着窗外的冷月看了许久,还是悄无声息地出了西厂,往慈庆宫方向去了。
他没有现身,而是避开了巡逻的禁军,寻到了殷承玉的寝殿去。
叫他诧异的是,寝殿的灯还未熄,窗户半敞着,烛火在微风里跃动。
薛恕换了一棵正对着窗户的大树藏身,正能清楚瞧见埋首案前的身影。
殷承玉穿着玄色交领袍,长发半披在身后,正在翻阅卷宗信件,时不时提笔批注一二。
偶尔抬起的眉眼里,一派清风朗月,并未染上经年的霜雪。
心底充斥的戾气散开,薛恕藏身树间,静静看着他处理公务。
殷承玉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到了四更天时,殷承玉还撑着未曾歇息,桌案上堆积的卷宗信件已经处理了大半。
他似乎是有些疲倦了,抬手捏了捏鼻梁,却撑着额不小心睡了过去,身后长发滑落至胸前,精致的面容隐在阴影当中,只露出精致的下颌。
薛恕看了一会儿,见并无人进去伺候他歇下,便猜测应是他特别交代过不许打扰。
于是心里便蠢蠢欲动起来。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见殷承玉仍未醒转,终于按捺不住,踩着冷月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寝殿当中。
睡熟的人对此一无所觉。
薛恕走到他身后,俯身沉沉盯着他看,似要将人刻在眼底一般。好半晌,方才伸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惊醒怀里人。
可快速搏动的心脏却在疯狂叫嚣着,血液如江河奔腾,让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但他并未有任何异动,而是稳稳抱着怀中人,一步步走向内室的拔步床。
将人放在床上时,薛恕心中生出强烈不舍,好似心里终于被填满的某处,又被生生挖开一处空洞。
他紧绷着下颌,在理智的勒令下,一点点收回手。却又因为心底的野兽叫嚣,握住他的手腕不舍流连。
紧绷的身体里,理智和兽性在拉扯。
就在他犹豫未决时,那只被他握着未放的修长手掌忽然动了——
殷承玉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借力坐起身来,眯着眼瞧他,脸上看不出情绪:“大胆贼子,深夜潜入东宫,意欲何为?”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做噩梦了,要和殿下贴贴才好。
殿下:。
第26章
薛恕未曾防备他忽然醒来,对上那双望过来的眼睛,身体先是僵了僵,接着又很快坦然起来,垂下头道:“臣做了个噩梦,便想来看看殿下。”
被抱起来时,殷承玉其实就已经惊醒了。继续装睡,只是想看看薛恕又想做什么罢了。没料到竟得了这么个答案,这下诧异的反而成了殷承玉自己。
上一世时,薛恕像这样半夜三更潜入他寝殿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理由常常千奇百怪,但像今日这样“做了个噩梦,便想来看看殿下”的理由,却是从未有过。
殷承玉原本还想为难他一番,但现在他过于直白坦率,反而叫他生不出什么恼意来了。
甚至还有一丝好笑。
他松开了手,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手支着下颌,将薛恕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嘴角含了浅浅笑意:“做了什么梦?和孤有关?”
回忆起梦里的情景,薛恕拧起眉,摇了摇头,并不愿意说。
“梦都是反的,说出来既污了殿下耳朵,又不吉利。”
有他在一日,殿下如何会孤立无援?
殷承玉看了他半晌,见他一脸抗拒,也没再勉强。从枕头旁摸出个安神香囊扔给他,哼笑道:“多大人了,做了噩梦还要来寻孤。拿了滚吧。”
见薛恕将香囊揣进怀里,他眼风斜斜扫过去,又道:“若再有下回……”
薛恕垂首等着他的下头的话,却迟迟未听到下文。他抬起眼来,却见殷承玉站起身,朝他挥了挥手:“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等会旁人进来瞧见你,你就该去诏狱里待一待了。”
他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扯了屋里的铃铛,唤人进来伺候。
薛恕见状,只得自窗户翻了出去,身影很快隐匿在黑暗之中。
殷承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再看看外头毫无动静的护卫,忍不住皱了眉:“这些禁军果然难堪大用,”
竟然真让薛恕在宫内来去自如。
说完自己又愣了下,总觉得这话有些许耳熟。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就难看起来——这话上一世薛恕也曾说过。
每每薛恕深夜潜入他寝殿,将他弄醒时,面对他的质问,总是那么云淡风轻地说:“殿下可怪不得咱家,都怪那些禁军太过废物。”
确实是废物,殷承玉想。
郑多宝领人小太监们进了内室,就瞧见殷承玉脸色阴沉沉的。
“殿下可是疲了?”郑多宝命人将热水抬到屏风之后,又替他宽了外袍,只余中衣。
殷承玉摇了摇头,将薛恕的影子赶出去,自去沐浴歇息了。
薛恕并未离开,他在外头又守了半夜。
看着寝殿内小太监们抬着热水进进出出,猜测应该是殷承玉在沐浴。半晌之后,内室的烛光熄了,郑多宝轻手轻脚退出来,关上了房门。
他望着寝殿方向,将怀里的香囊拿出,放在鼻端嗅了嗅。
香囊里装的是安神的草药,有股好闻的药味。但不知道是不是在枕边放的时日长了,沾染了殷承玉的味道,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雪岭梅的味道。
薛恕珍惜地将香囊收好,直到夜色将要消退时,才赶在巡逻禁军交接换班的节点,回到了西厂。
他并未歇息,而是换上御赐的绯红蟒袍,带上卫西河,又领了一百番役,便往大时庸坊去了。
——陈府便在大时庸坊。
东方刚露出微光,陈府的朱漆大门便被西厂番役被踹开,昏昏沉沉的门房出来查看情况,看到凶神恶煞的番役们时,瞌睡立刻就被吓醒了。倒吸了一口冷气,转身便要往内院去报信。
只是刚跑了两步,就被人从后头踹趴到了地上。
番役将门房堵住嘴,看向薛恕。
薛恕扫过这清雅别致的宅邸,声音沉沉道:“将陈河押过来,搜。”
上百番役霎时兵分数路,往各个院子去了。
薛恕在下属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等候,卫西河就站在他身旁。
不过片刻之后,陈河就被从小妾的床上拽了起来,衣衫不整地被扭送了过来。
至于陈府其余人等,则被陆陆续续轰撵起来,赶到了院子里。
陈河是见过厂卫拿人的场面的,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落得这般下场。
他看着十分面生的薛恕,再看看那些番役身上与东厂锦衣卫都有所区别的衣裳,忍住了怒意道:“你们是何人?竟然夜闯朝廷命官府邸!”
薛恕冷眼瞧他,并未开口。
卫西河见状道:“西厂奉皇命办事,陈大人还是省着些口舌,等回了西厂,多得是机会叫你开口。”
“西厂?”陈河愕然一瞬,便嚷嚷起来:“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他虽然已过了耳顺之年,但身体还硬朗得很,竟挣扎着扭动起来。
卫西河见状,冷笑一声,朝押着他的番役使了个眼色,番役们便加大了力气,将人压着头按在了地面上。
陈河如何受过这等屈辱,顿时破口大骂。
卫西河跛着脚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陈大人尽管骂,待回了西厂,可都是要还回来的。”
说话间四处搜寻的厂卫们已经拿着信件回来复命,薛恕接过看了一眼,便起身:“全部带回西厂。”
上百番役来时悄无声息,走的时候却是人尽皆知。
大时庸坊住了不少朝廷命官,各家府邸之间相距并不算远,陈府的动静早就传了出去。左右邻居派人打听一番,听说是西厂办事时,顿时又惊又惧。
西厂办事。
这句话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
西厂乃是孝宗时期设立,全盛时期地位犹在东厂和锦衣卫之上。管辖范围更是上到朝廷命官,下到市井百姓,统统囊括其中。每每西厂番役出动办事时,百姓甚至吓得闭门不出,足可见其凶恶。
后来隆丰帝继位,为了安抚人心,才逐渐削弱了西厂权力。
这些年来西厂如同虚设,唯有经历过孝宗时期的老臣,才知晓当初的西厂是如何横行无忌。
如今西厂又出,隆丰帝竟是要复用西厂了?!
这一日的朝会上,接连数个大臣弹劾薛恕和西厂行事张狂,不分青红皂白抓捕朝廷命官云云。
总而言之便是反对皇帝复用西厂,让西厂放人,并严惩薛恕。
侍立在龙座旁的高贤低着头,嘴角勾起个阴冷的笑。
他就说薛恕张狂不了几日了。
隆丰帝听着这些大臣挨个弹劾薛恕,脸上没什么表情。等一班大臣义愤填膺地说完了,方才将一叠信件扔下去:“薛恕不过奉命行事,倒是你们,一个个为了陈河义愤填膺,莫不是也和盐引案有牵扯?”
站在前列的次辅邵添捡起信件看完,脸色顿时就变了:“陛下息怒,我等并不是为陈河开脱,只是薛恕行事实在太过张狂。”
与邵添亲近的官员也附和道:“孝宗时期设立西厂激起民怨,险些酿成大祸,陛下万不可再重蹈覆辙啊!”
然而他们越是弹劾薛恕,隆丰帝越是铁了心要保。
他瞥了边上的高贤一眼,心里想的却是这些年来东厂行事不比西厂低调,可这些人却从未弹劾过高远,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身边的人,早就与这班朝臣勾结到了一处。
隆丰帝脸色沉下来,抬手制止了大臣们的劝谏:“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他唤了大理寺卿上前,将薛恕给的名单交由大理寺卿,让大理寺挨个去查与盐引案有牵连之人。
长芦盐使司的职缺乃是肥差,这十年间经手过长芦盐政的大小官员不知凡几,更别说还有每年一度的巡盐御史巡视盐课。此刻站在朝堂上的官员,便是自己没机会,也总有相熟的同窗亲朋等沾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