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歌跟着戚白玉的丫鬟一路往韶音阁的方向走,很快便找到了戚白玉所说的那个角门。
她见正路过韶音阁,便打发了小招和红杏先回去。
穿过角门,又绕过一段影壁,便见到一处雅致的庭院。
院中多栽翠竹,微风吹过,竹叶发出簌簌声,显得格外幽静。
庭院大门上方挂着一个牌匾,笔体清隽有力,可以窥见书写之人在书法上的深厚造诣。
牌匾上书——莫妄斋。
这里显然就是谢尘的居所,只是白歌没有想到,这里离自己住的韶音阁,竟然这么近。
她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不算她从角门绕过来的距离,这两处建筑之间也就只是隔着中间的那个院子了。
白歌正准备上前敲门,就见一个随从打扮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拱手行了一礼。
“见过戚姑娘。”
白歌仔细一瞧,是老太君出殡那日在戚国公府见过的,谢尘身边的近随。
她连忙还了一礼:“这位郎君客气了。”
李斌笑着道:“姑娘不必多礼,在下李滨,是三爷的近随,姑娘可是有事找三爷,在下可代为通传。”
白歌想了想,抬起手中的食盒,客气道:“夫人炖了些补汤,让我帮忙给三爷送过来,烦请您帮忙通传一声。”
她这么说,一方面有些懒得与李滨解释请柬的事,另一方面也有意想帮戚白玉缓和夫妻关系。
在谢府这些天,她也瞧出来戚白玉与谢尘关系算不上亲近。
想来大姐姐对自己算是不错,但凡是能做的,总是可以尽一份力。
李滨通传后,便请白歌随他进去。
她跟在李滨身后,踏进了莫忘斋,很快便闻到一丝清淡香气。
她细细一打量,却并未发现熏香炉。
与戚白玉所居的玉檀院中那种处处彰显富贵,用了各种名贵木料和珍贵摆件营造出来的华丽风格不同,这莫妄斋却显得极为清雅朴素。
就连家具,也大都以比较常见的松木打造,可能正因此才会有这种淡而不散的香气萦绕。
仲春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丈许宽的松木书桌上。
男人端坐在书桌前,凝神执笔书写。
他今日着一身银灰色直綴,发髻上束了枚青玉簪,显得肤色格外白,眉眼浓黑幽邃,给人感觉越发疏离淡漠。
许是听见了动静,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坐吧。”
李滨引她到椅子上坐下,便出去了,随手将书房的门关上。
白歌坐在椅子上,有些别扭的挪了挪身子,捏着食盒手柄的手心沁了点汗出来,有些莫名的紧张。
毕竟眼前这个人是当今朝廷中最炙手可热的重臣,手中掌握着不知多少人的命运前途,长期身居高位带来的压迫感不知不觉就会让人紧张起来。
她轻轻将食盒放下,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等了一会儿,见谢尘依旧专注的在忙碌,她便稍微大着胆子打量起周围。
她所坐的位置应该是谢尘平时会客的地方,此时身边的茶几上还摆着一个棋盘。
棋盘是乌木所制,用的棋子与之前戚白玉送她的那副品相相差不大,甚至更胜一筹。
此时,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黑白棋子已占据大半位置,想成角逐之势,只是其中白子一方已露败象。
显然,这是一盘残局。
白歌看了一会儿,兴致渐起,她许久未与人对弈,不由在脑中模拟起白子接下来的走势,怎么样能够反转战局。
谢尘将要呈递内阁的关于江西雪灾中赈灾官员处理意见写完,便搁了笔,趁着奏折晾干的功夫抬头打量白歌。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衫裙,这颜色旁人穿着俗气,在她身上却格外合适。
鲜嫩的如同这春日里刚发芽的柳叶,纤细稚嫩。
微微低下头去时,露出来的颈项白皙修长,好似折颈以待的白鹤,柔弱美丽。
落在谢尘眼中,让他忍不住回想起昨日夜里。
昏暗氤氲中,那一缕青丝缠绕在雪白颈项上时的无边艳色。
白歌此时正盯着棋盘看,一动不动的样子显得极为专注,显然没意识到有人在打量自己。
谢尘缓步走到她身边,忽开口道:“这局棋如何?”
白歌正专心想着棋局,听到这话随口便答。
“这执黑子的一方狡猾奸诈,执白子的是个老实人,棋路严谨但求不出大错,却不愿冒险出击,但越是这样越容易被黑棋做局,最后一步步步入圈套,被请君入瓮,再难翻身。”
谢尘浓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心中清楚戚白玉那日所说白歌喜好下棋,是故意说给自己听。
原以为戚白玉口中的善棋艺,不过是为了投自己所好,临时学了些,或者只是粗通罢了。
却没想到,这小姑娘着实不一般,单是这份观棋的眼光,谢尘便相信她果然是此道中人。
下棋,又被称为手谈。
便是因为两个人在下棋对弈时,虽不发一言,但通过落子节奏的变化、布局,都可反映出下棋人的心智性情,就如同两个人在用棋子对话一般,是以才别称手谈。
眼下这局残棋,正是上午时,他与知交好友,大理寺少卿袁缜所下。
袁缜其人也确实是个严谨慎行的性子,做事从来谨慎小心。
他与谢尘是同年同科,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如今官至四品大理寺少卿,也算是合了他这性子,审案断案从不意气用事,轻下结论。
性情如此谨慎,棋路自是不必多说,谢尘与他下棋从认识就没输过。
只是能做到观他棋路便将此人性情一语道破,可谓是眼光独到了。
“啧,这执黑子之人真阴险,心定是黑的。”
白歌一边品评,还一边摇头啧啧两声。
谢尘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讽刺阴险心黑,颇觉有趣,他语气平淡的搭了一句:“棋坪如战场,争的是胜负,看的是结果,何必拘泥于手段。”
白歌倒也没反驳,反而点头轻叹:“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不论下棋还是做事,理当如此。”
谢尘深暗幽邃的黑眸在小姑娘乌黑的后脑勺上定了一瞬,没再说话。
白歌半晌没听到回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淮安家中与兄长老师探讨残局,连忙抬头一看,谢尘正站在她身旁。
她坐着,他站着。
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尘本就颀长的身形显得更加高大,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
逆光中,只能看出这人流畅利落的轮廓,脸上的神情却模糊不清。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的竟然是,刚刚那盘棋执黑子的是谁?
该不会是眼前这位大姐夫吧?
她是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阴险、心黑了么?
白歌顿时又窘迫又慌乱,她想赶紧解释两句,又觉得自己这样坐着说话实在没甚诚意,更不礼貌。
她连忙拘谨的站起身来,只是没料到谢尘站的有些近,坐着时尚不觉得,这一站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便拉得极近。
白歌甚至一抬眼就能看见男人线条流畅的下颌,凸起的喉结,这样的姿势,仿佛她钻进了谢尘的怀里一般。
她连忙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后哪有退路,被椅子边卡在了腿窝处,又被迫摔坐回去,略宽的袍袖被带动着上下翻飞。
她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像极了一只笨拙扑腾的鹌鹑,窘迫的脸上仿佛火烧一般烫。
谢尘看着小姑娘羞的满脸通红的模样,嘴角微不可见的勾了一下,带着点玩味。
他没有去追究小姑娘无心的两句话,免得她更加尴尬。
微微退后一步,让出了白歌身前的空间,谢尘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那如果现在是你执白子,你下一步会如何走?”
男人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半点不悦,也没有取笑的意思,倒是让白歌的羞窘缓过来些许。
倒是这小小的尴尬,反而打破了她面对谢尘不自觉的紧张感。
谢尘神色不变接着问道:“如何险中求胜?”
白歌看着棋盘上的局势盘算一会儿,忽然指着其中的一个位置,她抬起脸笑道:“这里便是最好的突破口,虽然看着凶险,也许会被提子,但不破不立,唯有主动出击,才有一丝胜算。”
小姑娘目光明亮笃定,笑容里带着点得意,白嫩的颊边陷进去一对儿梨涡。
谢尘眸中划过一丝兴味,他没有评价白歌对策的优劣,而是忽然视线转到旁边的食盒。
“这是夫人让你送来的?”
白歌这才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不是和人探讨棋局的。
想起戚白玉的嘱咐,她下意识的拽了一下袖子角,道:“是啊,姐姐说春日里天气干燥,特意炖了这薏仁鸽子汤,给姐夫补补身子。”
“鸽子汤?”
谢尘薄唇轻启,唇齿间将这几个字又琢磨了一遍。
白歌点点头,将食盒打开,浓郁的香气在书房中散开。
她捧着白色的瓷汤盅,递到谢尘的身前。
“姐夫尝尝吧,姐姐亲自下厨熬了半天功夫呢。”
谢尘沉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少女的纤细柔弱的双手捧着白色的汤盅,可能是汤还有些热度,将她的手指肚暖成了可爱的粉色。
似有种献祭般的纯净美感。
谢尘半晌没有出声,叫本来就撒了谎的白歌心中有些慌。
她哪知道这汤是不是戚白玉自己下厨的熬的,但是话也得这么说,不然怎么显出这汤的珍贵,戚白玉的用心。
只是她向来不会说谎,谢尘不说话的时候气场又格外渗人,让她有些战战兢兢。
好在,谢尘没晾她太久。
从她手里接过汤盅,不经意间,碰到了小姑娘触感柔软的温热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