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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1 / 1)

裴桓踏着一地水花进入谢府的一刻,一颗心便已经高高提了起来。

虽然已经在前些日子的琼林宴上与这位声名煊赫的今科主考官见过一面,作为金榜一甲的探花,也说了两句场面话,可这私下拜访却是头一遭。

而这位今科主考,本届所有考生的座师谢大人,正是如今吏部左侍郎,在朝中的权势之大,影响力之强,更是令谢府连日来拜帖不断,今科进士无不想与这位谢大人多多联络一番师生感情。

裴桓也是早早就往谢府递了拜帖,只是见身边许多同科都被拒之门外,本以为自己也要吃个闭门羹,却没想到很快便得到了谢府的回复,谢侍郎居然愿意见他。

与他关系上佳的几位同科进士,得知此事都是一脸羡慕,显然能在此时见到谢大人的面,对今后的仕途来说,可谓是坎坷土路瞬间变成康庄大道。

只是裴桓心中清楚,此次拜访,除了为自己的今后仕途铺路外,还含藏了些旁人不明的小心思在里面。

跟着小厮一路到了莫妄斋门外,又经由一位高大的侍从通报,裴桓终于见到了这位名满朝野的权臣谢侍郎。

按照规矩学生拜见座师,是要备上清帕四方、书一册作为贺礼。

裴桓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双手因为紧张满是濡湿的汗水,将礼盒递给了侍立在一边的李滨,郑重的执弟子礼拜道:“学生裴桓,见过恩师。”

“起来吧。”

那声音低沉清越,透着几分随性,裴桓听话站起身,抬头看过去。

琼林宴那日他与谢尘离得远,在座的士子又极多,并没能瞧清这位谢大人的容貌。今日再看之下,难免有些吃惊。

早先便听闻这位谢大人十分年轻,可如今看来,何止是年轻,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经做到了吏部实权人物的位置,怕是古今少有,更不用说,这人竟然还长了一张俊美至极的皮相,只是气度沉静威严,倒是让人不敢将目光长久停留在那张脸上。

谢尘正坐于书案前,见裴桓已经起身,便随意招手道:“不必紧张,坐下喝点茶。”

裴桓有些拘谨的坐下,捧着温热的茶盏,啜了一口,只觉得沁香扑鼻,回甘悠长,是自己从未尝过的珍品,不由心中暗叹,这谢府的茶估计不比宫中的贡品差了。

谢尘也顺带打量着眼前的新科探花,算上之前在东临阁偶遇那一次,裴桓在他这也算是混了个眼熟了。

少年人一张白净秀气的脸,有种青涩的俊朗,再想到他在会试策论时的文章,便更能体会出少年郎蓬勃的朝气。

见他行止局促,谢尘温和着语气问道:“我观你会试策论,议了盐政,写的不错,算是言之有物,不知业师何人?”

裴桓连忙拱手道:“回老师的话,学生业师姓邹讳元恒,字世清,长居淮安,当地士子敬称一声世清先生。”

“原来是世清先生的弟子,难怪你文风清正淳朴,颇有古韵。”

谢尘恍然赞了一声,这位邹世清先生,近些年在江南一地名声很盛,他自是听说过其名号的,只是据说不喜官场风气,没有走仕途之道。

裴桓面上带了些赧色,道:“学生才疏学浅,倒是给世清先生丢人了?”

谢尘摆摆手笑道:“这话怎么说,你一个探花郎若是才疏学浅,丢人的岂不是我这个将你选□□的今科主考官。”

裴桓一想自己这话也确实如此,顿觉懊恼,但见谢尘不甚在意,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倒是打破师生二人间僵硬尴尬的气氛。

谢尘就他会试时那篇策论提了几个问题,裴桓也算是对答如流,只是言辞间难□□露出对如今盐政积弊的不满和愤慨。

“如今的开中制早已名存实亡,我曾听老师说过,如今我朝每年所能收缴的盐税不足全额的十之二三,此间多为边军勋贵贪墨,早该好好整治。”

裴桓语调扬起,秀气白净的脸上现出愤怒之色,对着谢尘道:“谢师,为何朝廷这些年都不改进盐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贪官蠹虫将整个王朝蛀空吗?”

年轻人的愤怒单纯又真实,谢尘听在耳中也不过是一笑,既不赞许也不贬斥的淡淡道:“朝廷不是某个人的朝廷,变法也不是说说变就能变,没选好时机的变法,会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这个十分官腔的回答显然不是裴桓想要的,他有些失望的点点头,却也知趣的没再问下去。

r/谢尘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与其此时为这个年轻人细细推演朝廷局势,告诉他每一个制度后面都有巨大的利益集群,牵连之广,绝不仅是他想象的一个个浮在纸面上的贪官勋贵。

还不如让这个单纯的少年郎在真正的官场上磨一磨,做做事,便知晓世事多艰,绝不是停留在圣贤书中的道理那么简单。

初入这浑浊政坛的少年人,对世事人情总有愤懑不屑,不过总归会随着宦海浮沉渐渐磨去一腔热血,最终沉淀下来的只剩冰凉的算计,权衡,取舍和微渺的希望,便如他自己一般。

谢尘垂眸吹了吹漂浮于茶盏上的嫩绿细叶,掩住眼中的一丝嘲讽,啜了口茶。

两人聊了近一个时辰,裴桓也对眼前这位谢侍郎有了新的认识,说不出是钦佩还是失望。

在他看来,这位谢大人虽年纪不大,却仿佛隐在平静水面下的浪涛,那股气势让人不寒而栗。

论起才华他也确实担得起会试主考官的位置,不过寥寥几句的见解,便让裴桓有豁然开朗之感。

可论到政见,裴桓却又觉得这位谢大人难免沾了不少官场习气,少了真知灼见和雄心气魄,多了老谋深算的城府。

不过一番交谈下来,在裴桓心里这恩师认的也算是服气的。

只是在他即将起身告辞的时候,谢尘瞥到他腰间系了一个竹青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的竹纹精致,忽然问了一句:“子辰可定了亲事了?”

依着谢尘座师的身份,这么问倒也不过是出自长辈的关心。

裴桓的耳根染了点红色,道:“还没有,不过正准备派媒人上门呢。”

谢尘笑着道:“那便是有心上人了,本还想着为你做媒,如今看来倒是晚了一步,不过这媒既然没做成,那便送一方砚台给你做见面礼吧。”

说着便让李滨取出了一方砚台,装好递给裴桓。

裴桓面色羞赧的行礼收下后,便跟着小厮出去了。

李滨见人走的不见了上前才给他填了茶笑着道:“三爷您对这位裴公子这般欣赏,还特意送了方上好的淄石砚出去,那可是前年的贡品,您总共不就得了两块?”

谢尘用盖碗拨弄两下热茶,眼神却在袅袅雾气中显得悠远怅然,最终也只轻叹了一句:“夕阳闲淡风物尽,不似少年时。”

·

白歌在离韶音阁不远的游廊处一边躲雨,一边盯着莫妄斋门前等了大半个时辰,直等到雨都停了,却还没见个人影出来。

她正忧心是不是自己来的晚了,人已经走了,却见莫妄斋门开了,先是一个小厮走了出来,接着身后跟着出来的男子,穿着靛蓝色长衫,瘦削纤长,面容白净俊朗,正是裴桓。

白歌心头微跳,推醒了身边坐在廊椅上打瞌睡的小招,提起食盒往裴桓的方向走去。

她穿过游廊,故意行至李滨和裴桓的前方不远处,停在路边开始低头装作寻找的样子。

那小厮见了她,便唤了一声:“戚姑娘,怎么在这?”

白歌脸上带着两分无奈道:“本是大姐姐吩咐我取些新做的点心过来,却不想刚刚把腰间的佩玉弄掉了,这遍地是水的也不知是掉在了哪里。”

裴桓听了这声音顿时一怔,抬头看去,眼睛顿时一亮,却没出声。

白歌也是装作不认得他的模样,对那小厮道:“烦请你帮我去前面园子里找找吧,那边灌木上多是雨水,我身边这丫头也不好自己去寻。”

那小厮有些为难的看了裴桓一眼,裴桓顿时会意道:“没关系,你为这位姑娘寻东西,不用顾及我,我这便自行回去。”

小厮这才放下心来,方才被小招领着离开。

待两人走的连背影也看不见,白歌这才放下心来,看着身前不远处的裴桓,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数月未见,两人似乎都有了些变化。

裴桓看了白歌半晌,才终于憋出一句:“好像瘦了些。”

说完顿时觉得自己傻极了,忍不住懊恼,也不怎的,一见了白歌,他往日里那些沉稳机敏顿时都不见了踪影。

白歌见他懊恼模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觉这半个月来只能待在谢府的郁气好似都随着这一声笑消散而去。

裴桓见状也笑了起来,他随手将她手里的红木食盒接过提在手里,随着她来到游廊边,摇头无奈笑道:“在你面前,我便是有万般灵巧心思也无用,只心被提的老高,见了你又坠下来了而已。”

白歌心下微涩,水眸瞥他一眼,问道:“你怎么到谢府来了,来见谢大人的?”

裴桓回道:“谢大人是我的座师,理当来拜见,不过——”

他顿了一下,目光看向白歌道:“那日听说你最近住在谢府,就有些担心,想着若是能遇见你便是最好了。”

白歌被他瞧的脸上发热,小声嘟囔了一句:“瞎操心。”

见他另一只手上提着雕工精致的木盒,连忙转移话题问道:“这是什么?”

裴桓将手上的木盒递给她,解释道:“刚刚谢大人送给我的见面礼,应该是一方砚台。”

白歌将木盒打开,只见里面软缎衬着的是一方色泽沉绿,坚润如玉的砚台,质地十分细腻,砚身上还有些冰裂一般的纹路。

她轻咦了一声,道:“瞧这砚台的色泽质地,还有这冰裂纹,倒像是老师提到过的淄石砚,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珍贵的名砚呢。”

侧头看向裴桓,她勾着唇角戏谑笑道:“看来我那位位高权重的大姐夫很是欣赏你嘛。”

裴桓也愣了一下,就着日光细细打量一番,才道:“这砚台竟这般贵重,幸亏你提醒我,这样贵重的礼物我收下了自是要记在心里,以后得了机会报答回去。”

白歌摸了摸那块沉绿如碧湖的淄石砚,叹道:“老师曾说过,这种砚台质地细,发墨细,不渗不漏,不干不臭,不损笔毫,不知是不是当真如此。”

裴桓看着她,忽然低声道:“待成婚后,这砚台便给你用,你试一试便知了。”

白歌手指黏在砚台上,抿着唇低着头,没说话。

不远处的冬青丛后,烟青色的暗纹云锦袖口被灌木枝叶上的雨水洇出了大片的湿痕,可袖子的主人却丝毫未觉,他从压出的树枝缝隙中,看着廊下的一双璧人。

倏忽间,浓墨色的眸中仿佛覆上了一层冰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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