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文没法解释这种感觉。
浑身像是有小虫子在啃噬一般,酥痒大过于疼痛,大脑像是发烧了一般,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身体急切地想钻进某个温暖的怀抱,不安和焦躁揪着心脏不上不下,呼吸越发急促滚烫。
他一直都是个比较禁欲自律的人,在工作期间更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这次算是吃了梦境世界设定的亏,这是哪个奇葩的气运之子想出来了设定?!
现在情况紧急,他也管不上什么后不后遗症了,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抑制剂,对着手腕直接来了一针。
冰凉的液体推入身体,仿佛是万顷雪崩落入初发的火山,瞬间熄灭了身体异样的感觉,还冰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已经耽搁了二十分钟了,画文强打精神推开车门,一边跟认识的附近执勤的交警打电话。
“喂,老王,先不客套了,我让小杨查一辆出租车,你这里是不是也收到消息了?”
电话那头的交警老王和画文算点头之交,但有事绝对会帮忙,忙说:“知道知道,那辆车有嫌疑?我和兄弟们去拦停。”
“行,注意安全。”
电话没有挂断,不过半分钟,老王就道:“嘿,瞧见了,正停红灯下头,跑不了了,我马上……砰——”
一声巨响串通了画文的耳膜,电话那头老王的声音被这巨大的声响逼得戛然而止。
画文呼吸一滞,虽然他已经可以预见糟糕的局面了,可还是忍不住心口沉了沉:“……出什么事了?”
“……都散开!不要围观!那边的车往旁边挪!……快去叫抢险车来!……”
老王一时间没法回复他了,那边的现场一片混乱,画文沉默地走下了车,腿脚还有些发软,但警惕性依旧保持着,后背有异,他身后有人!
迅速转身,只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站在他车后不远处,幽深的眼睛默默地盯着他。
“张何度?”画文一愣,勉强露出一点微笑,“何度,你怎么来了?”
张何度拉了拉肩上披着的外套:“我看画副队是和我爸妈一起离开的,怎么您还在这儿,我爸妈呢?”
“他们……他们坐车离开了……”画文一时语塞,他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此时张何度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太信任了,如果再撒谎,可能会被这个多疑的家伙排除在信用列表之外了。
可是真相实在太残忍了,画文才看见他们一家团聚,抱头痛哭,不过几个小时就是天人两隔……
“画副队?”张何度捏住自己外套的手指渐渐收紧,精神力的威压若隐若现,他不喜欢画文这样半遮半掩的神色。
才觉醒的向导受不了哨兵精神力的刺激,画文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面色发白:“何度,我不想现在就告诉你,你带了向导素了吗?”
“我带那个做什么?我现在很理智,很冷静,你说吧。”张何度面无表情地再次逼近,把画文逼退到了车门上。
画文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克制住手指的颤抖拿起了通讯器,老王的电话还没有挂断,他轻声问道:“老王,你那边到底怎么了?”
此时老王才有喘息的机会跟画文迅速地说:“你让盯的那辆车……没了,一辆满载的水泥罐车侧翻,直接把它压扁了……”
电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张何度正好听得到,他的神情从疑惑到难以置信,再变得一片空白,整个人僵住在了原地,瞳孔微微放大。
老王的电话断了,画文勉强伸出手扶住了张何度的肩膀:“何度,你要冷静,人一生总会有意外发生……”
“……我爸妈坐的那辆车?”张何度冷硬的面孔近乎被冻结,“你在开玩笑吗?”
“何度,我们一定会查出真相的……何度?”一阵精神力铺天盖地地袭来,画文连忙屏住呼吸推开了张何度,可窒息感依旧扼住了他的喉咙。
面对哨兵的精神力,普通人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唯有向导因为天生就有与之消磨安定的本能,一旦遇到不对等的精神力出现,对向导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张何度站在原地还在出神,他不知道自己的精神力已经失控了,甚至泛起了淡蓝色的光晕,一个模糊的庞然大物即将在他身后浮现,像是承受剧痛一般疯狂挣扎。
画文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深海一般,即将溺毙的窒息感让他说不出话,他只能艰难地一步步靠近:“何度……张何度!你冷静!”
他只恨自己没有带屏蔽器,张何度是即将出院的病人看管也不太严,他跟着出来基本上没人会阻拦,就算阻拦也拦不住一个哨兵警察,更别提还是卧底这么多年的张何度。
【教官大人,现在只有向导素能让他冷静。】
画文看他已经眼睛发红了,似乎下一刻就要失控自爆了,焦急道:“哪里有向导素?!现在去医院拿来不及了!”
【您自己身上就有,虽然很淡,但不妨试一试?别急,用精神力调动起来,虽然您现在不是个完整的向导,但是向导素还是存在的,加油。】
系统淡定得不行,画文不得不相信它,甚至没时间怀疑它说的管不管用,连忙催动起精神力。
这个世界的精神力与他在现实中的精神力是同样的东西,调动起来非常容易,只不过他现在这个身体精神力匮乏,就像可以抽水库的大型水泵用来抽小水井一样,一不小心就容易抽了个寂寞。
画文还没怎么全力,一点萤光忽地从眼前闪过,如同蜉蝣落入了深海,他都没抱什么希望,张何度的精神力几乎达到了暴走的程度,即将形成精神力风暴把他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撕碎,这样无疑蚂蚁撼树。
张何度瞪着通红的眼睛疯狂喘气,他伤势才好,最严重的就在当时撤退的时候被特制的震荡弹引发了精神力暴走,差一点丧命,这次突然复发只会更加凶险!
“张何度!”画文只能用他微弱的一点萤光不断靠近张何度,“何度!想想你父母!你的家人!你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你忍心让他一个人独活吗?!”
张何度捂着脸痛苦地半跪在地上,精神力虽然在暴走,但汹涌的悲伤海啸般涌来,画文可以听见一阵奇异的悲鸣从精神力中传来,那是精神体非人的哀嚎。
画文不禁湿了眼眶,不知是心疼还是被这悲伤席卷,他吃力地走到了张何度面前缓缓蹲下,轻轻拭去了他的泪水,低声道:“没事了……人活着就有希望,你可以找到凶手的,为了还在的人,好好活着吧……”
又是一点萤光从画文的额头飘出,这一点光融入张何度精神力的大海,却并没有凐灭,而是如同烟花爆发出了柔和而绚丽的光亮。
精神力的暴走瞬间就平息了,烟花绽放后,一切归于宁静,海面风平浪静,仿佛从未发生过风暴一般,张何度面色苍白地倒在了画文怀里,昏了过去,画文紧紧抱着他,跪坐在地上喘气。
终于平静了……
擦了擦张何度额头上的汗,画文不禁想起了方才,他们张家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如此阴郁的人会露出那样开心的笑容,家人对于他来说是非比寻常。
就像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必须要有一个心理防线一样,家人或许就是他保护内心的屏障,此刻屏障忽然倾塌,画文不知道,再一睁眼,张何度会变成什么样。
六年的卧底生涯,不知道他的怎么抗下来的,如果是心里一直紧紧地牵挂着父母血亲才坚持下来的话,那这样的打击对于他也太致命了。
而这个暗藏的凶手,又是为何如此了解他家的状况?难道是……
画文越想越觉得可怕,也觉得愤怒,看着怀里晕过去都皱着眉的人,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人如果能失忆就好了,如果能忘掉痛苦就好了。
三天后,张何度父母的葬礼。
前来参加的人不算多,因为张何度的卧底身份不能曝光,现在的他只是个因公受伤还没有回归的普通警察。
来的人不多,但都是龙潭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都低调地前来吊唁,没有任何人声张,殡仪馆肃穆而压抑。
画文当然也来了,穿着一身黑色便服敬了礼,张父张母的遗体损毁过于严重,都已经进了骨灰盒,张何度捧着父亲的,他弟弟张何途捧着母亲的。
两兄弟都没有哭,面色肃然地对吊唁的人鞠躬,张何度应该是提前注射了向导素,没有再失控了,只是神情太过平静,平静得像下一秒就会睡过去一般。
而弟弟张何途明显体弱,脸色比纸还惨白,嘴唇发青,呼吸似乎越来越急促,快要站不住了。
脚下一踉跄,张何途眼光一散马上就要倒地,张何度在一旁稳稳地扶住了弟弟的身体,还拿过了他手中母亲的骨灰盒放在了桌上。
“小心小心!”周围也有人过去帮忙,一个黑裙女孩跑得最快,一把扶住了张何途的后背,慢慢坐到了地上,让他平躺在自己的腿上,急切地问他有没有事。
张何度似乎是见惯不怪了,拿出了张何途兜里的硝酸甘油要给弟弟服下,然而还有意识的张何途喘着气,恨恨地瞪了眼哥哥,把头扭开了,不吃。
张何度的手僵在半空中,冷硬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受伤的表情,拿着药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能不吃药呢!”女孩焦急地拍了拍张何途的脸,拿过张何度手里的药,“那宁姐喂你成吧?张嘴,舌头抬起来……”
张何途乖乖地服下了,女孩帮他做着心脏按摩,一阵兵荒马乱后,张何度站起身来对来客道歉:“舍弟没事,让各位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身体要紧,别太伤心了。”
客人们纷纷安慰道,张何度客气地点了点头,转身想去扶张何途,手伸了一半便停住了,叫了声那个黑裙女孩:“抱歉,薛宁,这小子只听你的话,能帮我照顾下他吗?”
女孩颔首:“没事,交给我吧,你去忙。”
原来那就是薛宁,张何度的青梅竹马,比他小两岁,一直住在他家隔壁的女孩,温婉漂亮,和张何度甚是般配。
张何途被薛宁扶进屋休息了,客人们也快追悼完了,张何度在门口一个一个地送走,画文一直默默地没说话,走在最后离开。
“何度,节哀。”画文在门口对张何度低低地说了一句,本来打算就此离开让他自己消化一下悲伤的情绪,没想到下一刻,一只手臂拦住了画文的去路。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向拦在门口的张何度,只见一双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仿佛两个黑洞一般要将他吸入,如果不是里面暗含的冰冷,画文都要以为他这是深情凝望了。
“画副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张何度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比他高了半个脑袋的身量,带着俯视的淡淡威压。
画文不禁暗自吞咽了一下:“你问。”
“那天在医院,你为什么要特地等我父母?”张何度深深地看着他,“你本来已经离开快两个小时了,你在外面等了这么久,就为了送我父母回家?”
画文心道不妙,这个家伙多疑的毛病从来没改过。
“我没有特地等,只是在医院还看望了一个朋友,出来的时候正好和令尊令堂碰上了而已。”
他蹲守的时候特地选了张何度病房窗户的死角,应该……
张何度的怀疑并没有抵消,甚至威压愈发强烈:“你撒谎,我从窗玻璃的倒影里看见了,你在那个花坛,就一直没离开过。”
画文:“…………”
大事不妙!他总不能说自己能够预知吧,那不得把他当精神病,或者当成更可笑的谎言。
这个情况画文不是没遇见过,他临危不惧,淡定地点了点头:“对,我就等着你爸妈,我很敬仰他们二老,能培养出你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
张何度面无表情:“那为什么他们没坐上你的车,而是打车回家?”
画文:“因为我车胎被人扎坏了!”
张何度继续面无表情:“那怎么证明不是你自己扎坏的?”
画文:“……监控……”
张何度:“停车场的监控坏了,被人恶意破坏了,而且就是在你和我父母进入停车场的那一刻,就突然变黑了。”
画文:“…………”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怎么解释得清楚?
气氛僵持在了两人之间,如果不是因为画文心里慌得一匹,那他就会发现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张何度一直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着他,从他略显纤细的眉眼到挺拔如青松的身姿,一寸不落地看了个遍。
一个正直的人要经过长久的时间才看得出来,一个坏人只要一天就认得出来。
看起来倒像是个正直的人,可心里是什么样的,谁知道呢?
只见画文深吸了口气,抬头凝视着他:“张何度,我把我那天知道的事全告诉你,即使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张何度做了个“请”的手势。
画文一五一十地说了那天遭遇精神力攻击的事,当然除了自己……发情,他几乎全部交代了,比在刑侦队备案的时候说得还详细。
“……回过神来,他们就消失了,”画文严肃地说,“我认为应该是在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他们二老被强行带走了。”
“哦,”张何度淡淡地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你说你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你在哪里?”
画文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就在自己的车旁啊。”
“需要我给你看一段监控吗?”张何度没等他反应过来,直接拿出手机滑开屏幕递给了他。
这是一段医院大门口附近的监控录像,角度很是偏僻,应该是附近某个商铺的私家摄像头,画面里大半都是车来人往的人行道和公路,左上角正好是滑动门的开口,没一会儿,有几个人出来了。
前头的是张父张母,他们挽着手和平时无疑,但随后他们身后跟着的人让画文大吃一惊,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而这个“自己”竟然亲手为张父张母招了一辆出租车,把他们送进了地狱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