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
摸索着走到院中,听到妇人一声唤。顾七停住脚步,抿嘴苦笑道:“我因治水不力获罪,早不是什么裴大人了。”
那妇人领着孩子,尴尬地垂下头:“对不住,方才娃儿说,是您救了他。”
“言重了。”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行礼道别。
“裴……”杨义追了两步,自知言语伤人再难挽留,懊恼地扇了自己两巴掌。
荼州城里,没了往日的热闹。
她拄着棍,艰难走了一段路,摸到墙根处,缓缓坐了下来。
偶有哭泣声顺风飘来,听得揪心。
她鼻子发酸,眼睛也阵阵发疼。只觉前路漆黑,辨不清方向。莫不是报应,老天故意弄伤这双眼睛,再不让自己见到光明。
“给。”
柔柔一声,将她从悲绪中拉回了现实。
“抱歉,我不知你伤了眼睛。”那人拽过顾七的手,将温热的馒头置于掌中,笑道,“吃吧。”
她攥着馒头,感受到一股暖流涌入心田,仰头道了声谢。
那人顿时呆住。
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凌乱发梢浅盖住受伤的眼,鼻梁、脸颊上蹭了土,本是狼狈模样,却因血染红了唇,清冷又带着几分危险。
“夫人?”
“哦,”那人回过神来,不自觉红了脸,“看你不像这里的人,怎么……会到荼州来?”
“来探亲。”顾七微微侧头,辨识旧人后,淡淡一笑,“结果迷了路,连出城的方向都寻不着了。”
“原来是这样。顺着这墙,遇到拐角右转,便是一条出城的大道了。”那人说罢,取下头上银簪,递了过去,“还能当几个钱,拿着傍身吧。”
身侧的丫鬟急道:“夫人,那可是你唯一的首饰了!”
顾七推拒银簪,起身道:“不必了。多谢周夫人。”
柳湘凝面露惊讶:“你知道我?”
“猜的。”
“我们……是不是见过?”柳湘凝将他叫住。迷茫中,竟生出许多难过来。似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空落落的。
眼前这人,却只是摆了摆手,并未回应。
沿着所述方向,摸到了微热的城墙。顾七叹了一声,生出些许欣慰。
到底是老天眷顾,阴了几天,竟是滴雨未落,转接放了晴。
她驻足好一会儿,才循着记忆回到了十里外的小庙。
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借春风诉说着伤心。
顾七抱着破烂的芦苇枕,丧魂落魄地坐在门槛上。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得能听到细微虫鸣。她仰起头,才想起自己难辨白天黑夜,再看不见高挂的月亮。
罢了。
伴着一声叹,她摸索着爬上供案,连起的衣裳搭过横梁,扯住两边袖口,用力打了个结。
“哐当”一声,惊醒了暗处的人。
那人蒙着面,快速闪入庙中,借着朦胧月色,见顾七吊在横梁上,挣扎不停。
探入腰间的那只手,在片刻犹疑后,松开了刀柄。蒙面之人冷哼一声,不动声色退了出去,隐入夜色消失不见。
翌日清晨,周护来到小庙,却只见到梁上搭落的衣裳,再不见裴启桓的身影。
泥泞盘旋的山间小路,留下两排新脚印。
“你到底……”顾七拄着棍,走路开始带喘,“要带我去哪?”
“跟着就是了。死都不怕的人,还怕我卖了你不成?”
她费力咽了咽口水,只觉天热了起来。掐掐算算,走了该有一个多时辰。昨日粒米未进,如今又走了这许多路,早已是饥肠辘辘。
“有吃的么?”
顾七一愣,翻出柳湘凝给的馒头:“有……”
还未掰开,便被人一把夺走。她朝前乱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哀怨道:“我也饿着,你怎好都拿走?”
“寻死的人,还知道喊饿呢?”
清脆的回应,噎得她说不出话。
不一会儿,那人开口道:“我吃饱了,继续赶路吧。”
顾七站在原地,没再抓领路的树枝,只闷头说道:“我不走了。”
“那可不成。”
黑暗中,被人系住一只手。绳的那端开始用力,生生拖拽着自己前行。
“你这人,好生无礼!”她发起火来,扯着干哑的嗓子,高声理论,“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今却被绑着,似牲口般任你拖拽。纵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是不领情的!快快放开!还彼此清净!”
“就不放!你当如何?别怪小爷没提醒你,且省些力气,日落之前,得翻过这座山。”
顾七仰起头,艰难咽着唾沫,只觉嗓子干得冒烟,再没了争辩的力气。拉扯间,不知走了多久,神思开始恍惚,竟觉得凉快了些。
“就在此歇息吧。”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等到绳子解开,才知晓已到山顶。累得筋疲力尽,早顾不得体面,躺倒在地,昏沉睡着。
一阵冷风,将顾七吹醒。她侧着身重重咳了几声,坐起来紧了紧衣裳。
伴着柴火噼啪声,传来阵阵烤肉香气。
肚子咕噜噜响。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拖着疲累的身子,凑了上去。
“香吧?”
顾七咽咽口水,点点头。
“给!”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吓得一躲,随后抬手摸到微烫的树枝,接过食物小心啃了一口,惊喜道:“野鸡?”
“不然是什么?龙肉吗?”
她瘪瘪嘴,不再言语。
“你这眼睛,怎么伤的?”
顾七嘴里塞着肉,敷衍应了一声:“不记得。”
那人笑容微敛,抬手按住她的头,见脏污的纱布上,印着褐色的血。他叹了一声,收回手:“该换药了,待下山寻个郎中好好看看。”
“不必了。”她抬起衣袖,擦去满嘴油花,从那人手中夺过酒囊,接连灌了几大口,“将死之人,看什么郎中。”
那人尚讶于少年的敏捷身手,听到这话不禁笑了,抬手指着地上的鸡骨道:“可听见了?”
她一愣:“什么?”
“鸡兄啊鸡兄,我为你不值啊!你舍己救人,却不知某人仗着眼疾,瞧不见吃进肚中的酒肉,不见感恩,嚷嚷着要去死呢!”
顾七噎住:“你——”
“鸡——兄——啊——”那人声音拉长,夸张喊冤,“你隐在山林,却求生不能,被我拿来果那求死之人的腹,悔不该啊!早知如此,何不放你在山间,恣意遨游呢!”
“你这鸡兄,命里有此一劫。”顾七将酒囊推了回去,起身道,“命数如此,它是这般,我……亦是这般。”
“算命去找我师父,”那人跟着起身,笑嘻嘻拉起她的胳膊,“这样,让我师父为你算上一卦,看看寿命几何。你我相识一场,只收你两文钱便罢!”
“不必了。”她抽身后撤,搭着手规矩行礼,“感谢少侠救命之恩。只是……我一无所有,也不想拖累少侠。就此……道别,别再……”
“想死?我偏不如你意。”那人双手交叠,笑道,“既领了赏钱,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顾七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一个姑娘,求我救你。你若死了,我怎么跟雇主交代。”
她不禁想到昨日见到的柳湘凝,追问道:“叫什么?可是姓柳?”
“姓什么,不知道。”那人攒着眉,细细回想,“她抱着你哭的时候,倒是隐约听见个音儿,叫什么……小兰?”
“小兰姑娘。”顾七面露惊讶。猛然间,竟忘了这女子姓什么,想了一阵才开口:“张……张小兰,对……她怎么样?”
“多情的种子,留下风流的债。”那人无奈叹了口气,“可怜这位小兰姑娘,为求我相救,舍了自己的卖身钱。你竟连姑娘家姓甚名谁都差点忘了。”
“什么?”顾七大呼一声,“你收了她的卖身钱?”
“收了,不然哪有钱买酒。”
“你!”她又急又气,拽着人要走,“现在下山,把钱还给人家!”
“凭什么?”
那人抽出衣袖,险些害她摔倒。
顾七眼前漆黑,难辨方向,急得跳脚:“小兰姑娘心思单纯,先前被人拐卖,好容易恢复自由身。她有这般经历,定不会再重蹈覆辙,怎会轻易卖身为奴呢!定是活不下去了,才会……”
“如你所说,便该是这姑娘命数如此。”
“狗屁的命数!去他的命数!”她涨红了脸,哭着吼出声来。脓血殷透本不洁净的纱布,看上去更加疯癫可怖。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小兰……对不起……”顾七无力地跪在地上,掩面痛哭,“天爷……我愿以身赎罪,形神俱灭,永世不入轮回……求你……放过我的百姓吧……求你……”
“真是疯了。”那人眉头紧皱,再笑不出来。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要么以身报国,要么救民水火。将自己缩在一个龟壳里,遇到点事情便哭,算什么好汉!”他走上前,一把将顾七拽起,“好歹活着!做些有意义的事!既心怀慈悲,何忍辜负小兰姑娘一番苦心?又如何不敢振作,将人救回来呢!”
苍白的脸上,印出两行血泪。顾七默不作声,承受着锥心之痛。可这人的一番话,竟让自己这颗死了的心,燃出斗志来。
早晚都是要死的,这残躯能存几时,尚不知晓。
但能活一日,便能多一日救赎。
哪怕微末之力难改结局,也该义无反顾,去真正为百姓做些什么。
“方才……是逗你的。那张小兰的卖身钱,我没收。”
夜空清朗。
纵看不见,也能从此起彼伏的清脆虫鸣中,想象到弦月高挂、银辉铺洒。
明日,该是个好天气。
“多谢……救命之恩。”顾七深吸口气,坚定道,“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