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两位主官一走,除了夜里当值的,其他人也都趁机开溜。
这些日子新官连续上马,王爷又躲懒,他们一个二个被宇文虎挑刺带使唤,已是累成狗。
天牢这边,今天新添了好几房人,都是上头交待的要犯,还有两家有身份的。
狱丞不敢大意,特意嘱咐牢头马三看严实些。
马三大名马保,在天牢干了一辈子,因行三,从早几十年的三哥,到被狱卒犯人尊称三爷,如今记得他大名的反而不多了。
他是经验丰富的老狱吏,从来靠得住。
后半夜,整座天牢寂静无声,马三打发两个狱卒到后值房去睡觉,他一个人守夜就成。
就着油灯的微光喝了几蛊,他从一旁的破碗堆里,挑出一个沿口全乎的,还拿水涮了两遍,盛了一碗净水。
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朝里倒了几滴,一晃,墨绿的药汁融进水里,一点都看不出来。
端起碗,马三脚步平稳,顺着走廊往牢房去。
关梅元海的牢里有三个人,贴身婢女香芝是被孟氏拽着袖子不放,硬给带进来的。
从关进来到现在,梅元海被哭唧唧的小妾吵得头疼。
“老爷,你要信妾身啊,都是这贱婢唆使,我才去下定买了那支簪子……,诶,我也不知买来的竟是赃物,还有陈德光那狗奴才,老爷,他被抓进来没有?”
陈德光是翰元的掌柜,梅家家奴出身,梅郎中觉得,他宁愿信个奴才,也不愿听这女人再说一个字。
陈德光跟他做事十几年了,知根知底,要不也不会把家里最大的产业交给他打理。
“老爷,咱们这是被人给算计了……”
孟氏喃喃,又抓着他的胳膊摇晃,“老爷,你都得罪谁了啊?”
梅元海当然知道今天的事,是被人设套,他剩下的唯一一点斯文,已被这女人摇晃没了,吼道:
“你就知道抱怨别人,东西是香芝让你买的,陈德光给你订的,都跟你没关系。这会儿是老爷我得罪人,得,大家都来害你,就你一个清白人……”
梅元海也憋屈,去年被调回都城,油水不比在沧州任上,他一个五品官儿,在这临阳城里能得罪起谁?
他也有些猜到,相爷这两年不大满意他,这才晾着他,但为何要挑自己去给贵妃顶罪?
这也太倒霉了吧。
孟氏心里不服,怎是她冤枉人?又来搓磨婢女:
“香芝,夫人我平日对你不好么?吃得穿得哪样亏过你?那天花宴,你就一直劝我买南海赤髓簪,你自己跟老爷说,夫人冤枉你没有?”
婢女香芝背靠着门栏,盘腿坐得端正,听了这话点头应合:
“夫人说得没错,这间牢里,只夫人一个是清白人。”
她这话明明就是顺着老爷意思说的,梅元海蓦地转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
香芝微微一笑,看着老爷,又说了一遍:
“夫人真是清白的,老爷,你一点儿都不冤。”
“诶,怎么跟老爷说话呢,你个死丫头。”
孟氏忙去拉老爷,给他拍背顺气,刚要开口劝,就听香芝又说:
“老爷夫人坐牢坐得好生气闷,不如瞧奴婢给你们演个影子戏吧……”
这丫头今日一定是疯了,在这牢里说得什么鬼话。
孟氏一时呆怔,看她手里像是拿了块石头,牢房漆黑,唯有她身后的粗木门栏上,透进些走廊上的光。
此时,光把她的轮廓在墙上投出长长的影子,看着莫名诡异。
随后,一股白烟自她手里钻出,混进她的影子里,开始扭曲变形,黑黢黢的牢房中,开始有大股烟尘滚动,化作一片波涛汹涌。
梅元海已是瞪大了眼,脖子僵硬得动一下都艰难,目瞪口呆看着巨浪滔天中,隐隐露出一条粗长大蟒,张开满是獠牙的巨口。
记忆里最恐怖的一幕,突然出现眼前,让他忘了此时身陷囹圄,在地上缩着拼命后退,奈何身后只有阴冷的牢墙,逃无可逃。
耳畔听到凄惨哀号的声音,眼前梦魇般的景象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觉此刻身处,正是当日蟒妖作乱的江心。
但他现在不是待在安全的水坝,和那些即将丧身蟒口的可怜虫一样,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载沉载浮。
他的手在地面墙上乱摸,口中一个劲喊:
“闸呢?把闸打开,快开闸……”
香芝的声音在牢房里幽幽响起,“迟了,梅元海。徐大家在地府,托我问问你,当日你怎么不开闸呢?”
“徐……徐思瑶?”
梅元海猛地回头,觉得喉咙像是被人掐住,干涩难奈,“那……她那时没死呀,为何要来害我?”
“她是没死,她丈夫丧身江底,公婆伤心而亡。梅元海,你手上沾了多少人命?当日江上死的那些人,都在底下等着你呢……”
香芝背光而坐,脸上的神情像极了讨债的恶鬼,带着一丝诡秘又畅意的笑。
梅元海惊恐万状,觉得像有无数双手攀在身上,正把他拽进江底,呼吸不畅,立马就要被淹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孟氏也是满面惊悚,但她不像梅元海,被旧日血债索命上门,而是被这个朝夕相处的婢女,突然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吓得出气多进气少,倒不上气来。
这时,就听门外一个声音喝了一句:“吵什么,安静点。”
狱卒来了,孟氏猛地醒悟,喊道:“来人啊,杀人了,有鬼啊……”
就听外面的人换了讨好的笑声:
“哎哟,这是怎么了?梅大人,可是做噩梦,吓着了?”
马三隔着门栏向里看了看,手里端了碗水,殷勤道:“来,喝口水,醒醒神儿……”
他把水递到门边,香芝探身过去接了,却并不端过去,看一眼各自惊惧莫名的两人,一言不发,仰头把水喝干。
“这……”
孟氏一愣,随后再次尖叫出声。
香芝的唇边淌下一道浓稠的血,双眼中闪动的光芒诡谲而神秘,朝她咧唇一笑,头轻轻歪向一侧。
牢房中的影像,在这时悄然散去。
死去的婢女表情凝固,仍保持端正坐姿,被她这双直勾勾的眼瞪视,梅元海刚从惊恐中回过些神来,此时再次如坠冰窟。
癫狂和凌乱的喊叫声,在这间牢房里此起彼伏。
门外的马三沉下脸,冷幽幽的声音在阴森牢房里,带了点异样的回音:
“今夜索的不是你俩的命,识相的……就安静点。”
走廊远处的光投在马三身上,让他仿佛一具幽魂,身后的影子拖得冗长,几乎和身形不对等,鬼影般乱晃,像是随时要从门栏扑进来,择人而噬。
梅元海和孟氏果然被吓得不敢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注视他朝前走去。
一墙之隔的牢房里,关的是褚氏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