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元年,帝登基。万国来朝,携各式珍宝贡拜。
那一年,她离开故国的宫殿漂洋过海,带着和侍女仆从一起踏上了那片名为大明的陌生土地。
她是来自大食的天谭国公主;肤色白皙,红唇饱满,一头曲卷的长发直至脚踝,眼窝深陷双眸深邃,鼻梁坚挺而笔直,额头一点朱砂。丰腴的身姿,腰肢纤细,带着异域国度别样的妩媚和妖异。
她身着纱丽,伴着由那遥远国度传来的神秘乐曲,旋转着跳着欢快妩媚的舞。
回眸间,明珠生辉。
那年她十九岁,成为皇帝身前的新宠。
她成为了笼中的金丝鸟。
却不知道,于帝王而言,她不过是一件玩物罢了。
三个月后,她于他没有了起初的新鲜。
六个月后,他开始觉得有些乏味,对她冷淡了不少。
九个月后,宣德帝的身侧另有新欢,兵部尚书的千金胡氏。
她被他束之高阁,彻底冷落。
她怀孕了,但并没有名分。她被关进了密室中,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十个月后,她顺利临盆,生下一对龙凤胎。
内监抱走了那男婴,不顾她苦苦哀求。
未央宫,贵妃孙氏临产。
“禀皇上,贵妃娘娘产下了一位小皇子——”
宫女抱过那襁褓中号啕大哭的婴孩,呈到了宣德帝的面前。
“好..”宣德帝细细端详了一阵,点头连声道脸上有了笑容,“来人,赏!”
“皇上,”刚刚生产后,十分‘虚弱’的孙贵妃,望着宣德帝吃力地说道,“臣妾..得蒙菩萨保佑,终于..不辜负皇上所望。”
而背地里,太医的腰囊间鼓鼓的,装满了大把大把的银锭子。
“那外邦的狐媚子倒是个好福气的。”嬷嬷一脸恭敬地对着孙贵妃说道,“居然是对双生子,可那小贱人若是留着么,迟早也是个祸害..”
“嬷嬷说的是。”孙贵妃卧在榻上,逗弄着男婴道,“那便差人去处理了吧,就说是难产..那女婴倒是无辜,留着便留着吧。”
“老身知道了。”嬷嬷拱手道。
原本被太医诊断不能生育的孙贵妃,先是假孕,接而在宣德二年的冬天顺利产下了皇长子祁镇。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杀母夺子。
那男婴,即是九岁登基的正统帝。
孙贵妃上位,成为皇后。
而那个被侥幸留下的女婴,也在宫墙间长大。
由于出身的缘故,她并不受宣德帝的重视。
直到那年宣德帝寿宴上,她双手各执一笔,一副对联顷刻而成。笔锋尚且浅显稚嫩,但已有几分风骨犹存。
“儿臣祝父皇万岁万万岁——”
八岁的永清不卑不亢,抬眸注视着宣德帝。
那也是祁镇第一次见到这个只在宫人口中听到过的妹妹。
宫中早有传闻,太子殿下和那位舞姬所出的永清公主,相貌极为相仿。
再联系到早年传出无法生育孙贵妃,如今的正宫皇后娘娘,八年前突然间有孕且产下一子,极为蹊跷。
这流言蜚语,便在宫中各个角落里传了出来,八年来经久不息。
宣德帝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一直被他遗忘的二女儿,那张孩子气尚存的小脸,却不难看出是个美人坯子。略带些墨绿色的眼睛,一如当年她的母亲那般摄人心魂。
永清终归是个孩子,坐在父皇近前的时候,内心还是十分紧张。
尤其是当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包括她的皇姐皇妹在内,都用那妒忌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更是让她如芒在背。
而此时,她稍一抬头,便看到了那个身着金黄蟒袍的男孩。同她一般年纪,模样与她如出一辙。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在那男孩的旁边位上坐着的,另一个略小些的男孩,头上束着玉带。也正在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
宴席散后,永清便在回宫的路上被堵住了。
只见那女孩看起来比她略小些,但个子却并不比永清矮几分。身着的宫装十分华丽,一身金灿灿的的首饰,头上襟上满是各色珍珠宝石。身后是四五个侍女,服饰皆是体面,脸上也是一副神气的样子。
永清认出这是孙皇后的独女常德公主,现年不到七岁,依仗着母亲是皇后,性子很是骄纵。
“你就是那个舞女的孩子?”常德公主走上前一步,斜着眼打量了永清一番,撅着嘴不屑道,“今天你倒是很出风头呢,弄得父皇瞧都不瞧本宫一眼..哼!”
“就是!”那常德公主身旁的宫女也扬着下巴附和道,“你知道公主为了父皇的万寿宴准备曲子,练了多久的筝吗?白白便宜你抢了风头!”
永清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被堵在半道上,是因为这个缘故。愣了愣,有点无所适从了。
“我们公主可是皇后娘娘所出,身份尊贵。”那宫女借着常德公主在此的势,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的多了,“哪儿跟你这下九流的舞女,生下的贱坯子一般?还敢抢公主的风头,真是好大的胆子!”
永清第一次听到这样难听的话,那字眼像是带着棱角,那样伤人。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那宫女抢了话头,一阵冷嘲热讽。常德公主更是撅着嘴,看她的眼神越发不满。
“我看你才是好大的胆子!”
这时,一声童音打断了宫女的话。
“二皇姐再不济也是个公主,何时轮到你一个奴才在这里说长道短的了?你的眼里还有没有一点尊卑?”
那束着玉带的男孩走了出来,说道。常德公主正撅着嘴不满呢,转过头看是谁这样大胆,这一看便更加不屑了。
“哼,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二哥呀,你还真是什么拿耗子的爱管闲事!”
“本殿下乐意!”男孩一仰头道,“不然也不会看见这场奴才训斥主子的‘好戏’。不过本殿下真好奇,常德你那古筝弹得那叫一个绝!惊天地泣鬼神的——还真好意思在父皇的万寿宴上丢人现眼。别人还用的着‘抢’你的风头?不笑掉大牙就不错了啊,别叫人夸几句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上下东西了——比起大皇姐来,你这还差得远呢!”
“你!”向来在旁人的奉承下长大的常德,哪里听的了这般打击人的话,顿时气得小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身旁的宫女赶忙安抚她。这才好了不少,片刻后常德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指着永清对男孩嚷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帮着她了;她是舞女的孩子,你是罪人之子,半斤..半斤八两!都是一路货色,好不到哪里去!”
“我、我..你..”男孩顿时没了话,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常德公主见此,气焰张了不少,反击道。
“哼,你一个罪人之子,有什么资格管我?我我告诉你——”
“二皇弟没有资格管你,孤也没有这个资格了?是么..”
永清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转过头去,只见那宴上身着金黄蟒服礼袍的男孩走了过来,身旁跟着个小宦官,提着灯笼。
“皇兄..”常德公主顿时一怔,说话的底气也瞬间虚了一般,支支吾吾地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母后平日是怎么说的?”祁镇此刻却是像个成人似的一脸平静地问道,“礼仪规矩,皇家体统,手足和睦恭亲..一桩桩一件件都当成耳旁风了么?”
“我..我没有,皇兄...”常德公主霎时间蔫了,低着头脸也垮了下来。
“还有你..”祁镇指了指那宫女,皱着眉冷冷道,“这里是皇宫内苑,一口一个‘下九流’,如此污言秽语,也该在主子面前提及。皇妹整日就是被你这等婢子教坏了的,弄得一点都不知道规矩。来人,给孤割了她的舌头!”
“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饶命!”宫女吓得腿都瘫软了,拼命地磕着头。
“皇兄..”常德公主小声道,想要给那宫女求情。
“哼,”祁镇只是鼻子哼了一声,“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遣到浣衣局去吧!”
“不要啊——”那宫女脸色煞白,哭着大声道,依然是被拖了下去。
永清看着这一幕,目光又不知不觉地放到了祁镇的身上。
后来她才意识到。
那时的他,也不过八岁罢了。
“常德不懂事,我已经让她道歉了。”祁镇对永清淡淡道,“希望你能够原谅她这一回。”
“我..”永清有点呆,下意识地摇头,“没事了。”
....
宣德十年,帝驾崩。
九岁永清住进了栖霞宫。两年后,周家的千金兰懿,入宫伴读在她的身侧,两人从此情同姐妹。
转眼间春去秋来,又是几度轮回。
“皇兄——”
永清年满十五而及笄,已是少女的她继承了母亲来自异域的独特相貌,眼窝深陷,鼻梁挺直。红唇皓齿,黑中带着墨绿色的双眸深邃异常。肤色又得益于父亲宣德帝中原人的体貌,肤色并非母亲蜜色的皮肤,而是细腻白皙。
已经登基六年的祁镇,也过了束发之年,成长为少年。
他们是血缘至亲的兄妹。
一种更深一层的情愫,却隐含在了其中。
周兰懿在局外旁侧,看得更是分明。
但那注定是一段隐藏在阳光背后的故事。
微妙,而隐晦。
郕王,也便是当年那个束着玉带的男孩。
看永清的眼神,更是包含着一种炽热。
周兰懿被封为选侍。
其实她当初被家人送进宫伴读时,目的便是希望她能够为嫔为妃。
这样的结果,也一点都不意外。
八月,周兰懿的堂兄进宫。
周氏幼时和堂兄关系甚好,多年不见自然感慨。而她也同样注意到,永清在的地方,总是离不开堂兄的身影。
周氏开始在从中暗暗撮合,她寻了个机会向祁镇说了这件事,但祁镇仅是眉头紧锁而沉默不语。
那个夏天,燥热不堪。
很多年后,成为太后的周氏每每忆及那时的故事时,悔之晚矣。
她入宫的那一年只有十二岁,对着那个一身明黄,气度非凡的少年暗生情愫。
当看破了永清和祁镇的关系之后,开始隐隐约约有几分嫉妒。
撮合堂兄和永清,也是掺杂着私心
谁也不会想到,一时的私心,害的是三个人的一生。
“公主!”
“永清..堂哥..你们...”
周兰懿看着衣衫凌乱的永清和堂兄,脸上一副‘惊讶’的样子。
殿中的香料刚刚燃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
穿上嫁衣的永清公主,从头至尾缄默不语。
“一拜天地——”
似乎每一个悲剧的开始,就预示着结局。
正如同那场雪。
腊月,边关战事连绵,大婚不到半月的周将军不得不离京。
一个月后,永清公主查出三月身孕。
同时,周兰懿也有了身孕。
永清公主搬到了宫中养胎。
“妹妹来了。”周兰懿拉过永清的手,笑道,“这宫里的日子闷得很,咱们姐妹作伴,还能够说说话。”
“姐姐说得是呢。”永清点头,“我一个人也是无聊,有姐姐在总归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周氏奇怪地问道。
“也..没什么。”永清犹豫了一下,摇头道。
周兰懿也猜到了什么,说道,“宫里人多口杂,总有些爱嚼舌头根的。说那些有的没的,真是不像话。妹妹可别放在心上,安心养胎便是了。”
“嗯。”永清点了点头,“我省得,姐姐不必担心。”
话虽是如此,可那些流言蜚语,却始终没有断过。
五月,周将军提前归京。
此时的永清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将军脸色阴沉,丝毫没有喜悦,而是审视着永清问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得只是一个答案。”周将军面色不善,缓缓道,“老实说..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怎么?您也听了那些谣言么?”永清同样注视着周将军,眼神平静,“原来在您的心目中,您的妻子就是这样一个人?您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么?”
“这还轮不到你质问我。”周将军冷冷道,“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那您难道没有听说过三人成虎的故事吗?”
“当然听过,”周将军道,“你可是在嘲讽本将如此无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么?呵!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和你皇兄的那点破事。”
“既然如此。”永清的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似乎不太愿意多说什么,“那妾无话可说。”
二人不欢而散。周将军始终脸色难看,隐忍着没有发作,他冷哼一声。
“你给我等着..孩子生下来以后,再见分晓!”
.....
“主子!主子!您挺住啊——坚持住!”
宫女在一旁急切地唤道,在榻上的周兰懿则脸色惨白,嘴唇也泛着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我..不..不行了...啊!!”
周兰懿痛苦地呻吟着,额头上满是冷汗。
“要出来了——快了!主子,再加把劲——”
那宫女握着周兰懿的手腕喊道。
“不..不..我可能、可能...”
周兰懿一个劲地摇着头,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终是一声惨叫。
“啊——”
“快了、快了!就好了..快——”
宫女大喊着,声音冷不丁低了下来。
“主子..这...”
近乎虚脱的周兰懿,刚刚呼了一口气,这下子心又提了起来,忙是问道。
“怎么..怎么了?孩子?”
“孩子..是个小皇子,但是..好像..已经没气了?”
“什么?!”周兰懿惊呼一声,“这——”
“主子!”宫女忙去掐周兰懿的人中,“您可别昏啊——”
“怎么办?怎么办!”周兰懿咬着牙,嘴唇渗出了血,“我,完了啊..我的孩子...我、我怎么办?我...”
“主子..您、您别急!”那宫女也是紧张,忙是抚着周兰懿的背。
这时,另一个宫女端着铜盆走进了帐中。
“怎么样?妹妹呢——她可还好?”周兰懿抬头,下意识地问道。
“公主那边还在生产呢,太医院几位太医坐阵。好像..还是对双生子——”
“没事就好、就好...”周兰懿喃喃道,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一闪而过的激动,“如果...”
“主子?”那宫女触了触周兰懿,片刻间也明白了什么。
周兰懿看了一眼那浑身发紫的胎儿,咬了咬牙,终是点了头。
“快、快去!”
“是——”
.....
正统十二年,周氏诞下一子。
正统帝大喜,提笔为皇长子赐名‘见浚’[1]。
同月同日,栖霞宫永清公主诞下一对双生子。男婴因脐带缠颈窒息而死,女婴尚且存活。
“嘀嗒——”
水中多了一滴血。
周将军拿起一根银针,慢慢地向着那女婴走去。
永清抱着襁褓中孩子,不说话,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把孩子给我。”周将军开口道。
永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
“您想要的答案...很简单。但是妾提前说明两点;验亲,只限今日一次。以后您永远也不可以再来第二次;第二点,如果这孩子不是您的,妾无话可说,要杀要剐,随您处置;如果这孩子是您的,妾证明己身清白之后,即刻与将军和离,老死不相往来。孩子,有生之年您也休想再见到您的亲身骨肉。”
周将军的脸越发铁青,永清不顾这些,只是淡淡道。
“所以..请您考虑清楚。”
周将军看着永清,眼神阴冷。额头上的青筋鼓起,跳了一阵。最后终是转身,冷冷道。
“你..够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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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美玉,名曰琦玮。
瑰意琦行,珍异美好。
而我,就叫周琦..
但我的人生并不美好。
一点都不。
我住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有很多的奴仆下人。
他们都诚惶诚恐地朝我行礼下跪,恭恭敬敬地称呼我一声..‘小郡主’。
我的父亲是镇远大将军,我的母亲是先帝的次女永清公主。
在我出生的那一天,被我的大皇叔封为郡主,赐号‘安平’。
然而我并没有如同我的封号一般,平安一生。
在那之后的三十年里,我所经历的,我所遭受的..没有任何一件事,如我所愿。
安平?真是讽刺呢。
我从一生下来,便什么都有了。不必劳苦,衣食无忧。
我拥有数千顷的良田、桑园盐池,它们不过是我封地的一部分。
成年时,我将正式地继承,在那片富庶的领土上建立府邸。那里的百姓会尊我为主,拥护着我。
我是大明金枝玉叶的郡主。
我拥有高贵的出身,尊贵的血统和身份。
我还有宠爱我的大皇叔,当今的天子。
我虽然是郡主,受到的封赏和待遇。不亚于一个公主,甚至远超于大皇叔的亲生女儿。
因此,那些奴仆下人,才会那样诚惶诚恐地在我的面前,任由我的吩咐。
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我也不需要知道。
我对大皇叔没有印象,因为从我记事起便没有见过他几次。
那个穿着明黄色绣着怪兽袍子人,变成了二皇叔,宫人们不再说天统十四年,而是变成了景泰元年。
“琦儿,让皇叔抱——”二皇叔很是和蔼地看着我道。
我搂着他的脖子,咧着嘴笑了,门牙还没有长出来。
二皇叔是个非常喜欢笑的人,对母亲和我也都很好。有一次我亲耳听见二皇叔对母亲说他爱母亲,还向母亲保证会像对待亲生母亲那样对我。这样的话我似乎听大皇叔也对母亲说过..他们为什么都要对母亲说同样的话呢?
但我喜欢二皇叔,他也很宠我。
记得有一次,二皇叔的身边有一个打扮的很是漂亮的女人叫作刘美人。她穿着很薄的蝉纱衣服,脸上涂着一层很厚的脂粉,身上也很香。她讨好地伸出手,假笑着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去抱我。殊不知孩子的眼睛是最干净的,早已经看出了她的拙劣而自以为高明的造作。
我对她说什么不感兴趣,而是盯上了她发髻上的压簪镶嵌着的明珠,鹌鹑蛋大小的一颗,很是好看。对于好看的东西,我向来是不会放过的。于是我动手去用力摘,却不料扯掉了她的一撮头发。那个刘美人顿时脸色一变,痛得手臂一颤没有抱住我。我就这么摔到了地上,也很疼。不等刘美人回过神,我便扯开嗓子哭了。
“呜哇——呜呜呜!!”
当时二皇叔正在跟一位老夫子说话,听到我的哭声赶忙回过头去。那个刘美人也吓傻了,半天支支吾吾道。
“嫔妾..嫔妾不是故意的...”
“啪!”二皇叔气势汹汹地挥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了过去,那个刘美人的脸顿时便肿了,她颤抖着嘴唇,委屈得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
二皇叔才不理她,俯下身抱起了我一阵安慰。我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不过此刻在二皇叔背对着我的时候,我盯着那刘美人露出了一个得意而满足的笑,那是在我三岁半的时候。从那之后我没有见到过那个刘美人。
我就是那样一个孩子。
有了二皇叔的庇护,我越发的任性霸道,骄纵蛮横。脾气也与日俱增,那些宫女内监也都惧怕我。
后来的某一天,我悟到我的人生之所以那样坎坷,是因为我曾经拥有的实在太多,以至于耗尽了一生的好运气。
那时我已经没有了眼泪,但我小时候是个爱哭的孩子;打雷下雨会哭,想要得到一件东西会闹会哭,听到被宫人私下里悄悄议论会哭,看着风波后殿中一地的狼藉会哭...
那时我并不知道人一生的眼泪是有定数的。
我和母亲住在栖霞宫。
有时候母亲会我带我到寿仁宫,向皇祖母孙太后请安。
皇祖母似乎不是很喜欢母亲的样子,每一次表情都很冷淡。而若是见了常德姨母则不同了,一副亲昵的样子。
不过我还是喜欢寿仁宫的,因为皇祖母身边的贞儿姑姑会陪我玩,还总是用纤长的手指捏我的脸蛋。其实她只有十九岁,和母亲差不多,但人们都唤她万姑姑,或是万掌殿。
我不记得她长成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她的右颊上有一大块烧疤。可是有一次我发现那疤痕是假的,贞儿姑姑要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在内。
“可是..姑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丑呢?”
“嘘,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的。”贞儿姑姑竖起一根手指,“姑姑和琦儿拉钩好不好?”
“嗯..好啊。”
贞儿姑姑陪我一起种下了几粒樱桃核,告诉我来年就会长成小树。
“会结很多很多樱桃吗?”
“当然了..”贞儿姑姑微笑着认真地点头。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据说她因为烧坏了脸,不能在太后近前伺候。被遣去了荒无人烟的南宫。
从我记事起,父亲这个名词,会让我颤栗和恐惧。
当母亲拉着我的手,表情淡淡地,让我唤那个陌生男人为‘父亲’的时候。那个男人只是一脸漠然。
后来每个月父亲来到栖霞宫的日子,便成了一场噩梦。
母亲和那个男人在殿中,他们每一次都会争吵,父亲发起火来样子十分可怕。他会摔东西,甚至..有时候,还会对母亲大打出手。
这就是我童年的记忆,幼小的我躲在角落里。目睹着父母亲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争执和动手。看着男人青筋暴起的脸,看着母亲的歇斯底里,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打翻的茶水。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男人会阴沉着铁青的脸从殿中走出来,身后是一地狼藉。
我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爹爹..”
然后我眼前一花,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疼,我一咧嘴哭了。
“你疯了——你怎么能打孩子!你这个疯子!”
母亲瘫倒在地上高声喊道。
男人冷冷地瞧了地上的我一眼,只是吐出两个字。
“野种..”
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如此的讨厌我,他不是我的父亲么?
我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当我回到阁楼听到宫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时,这个词出现的次数高的吓人。
母亲在寝殿中的梳妆台前,用蔑子梳理着头发,她刚哭过一场。情绪才稳定下来不久。
“琦儿。”
母亲看到了我,很勉强微笑了一下。她笑起来依然那么漂亮,但是那笑容却起来很凄凉。
然后母亲拿着篾子为我梳头,她盯着我一直在看。脸上表情慈爱,我有点不适应了,因为母亲平日里根本不怎么理会过我,可此刻她的笑容就好像冰放在阳光下融化了似的。
可突然间,她好似变了一副表情,那眼神看起来让人直发毛。她突然停了下来,将那篾子往桌上一甩。一双纤细的手,便扼住了我的脖子。
“如果没有你..”母亲喃喃道,像是中了邪一般,“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都是你,你这个孽种..你害了我..害了我...”
我被母亲掐的喘不过气,感觉一阵头晕耳鸣,血直往脸上涌。
“娘亲..娘亲!!!”
....
后园种植着各种珍奇的花草,那里还有一片很大的池子,池中的红锦鱼足有数千条,还开着很好看的水芙蓉。
我很没出息地哭了。
她们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我是个野种..长得一点也不像父亲...
呜呜呜——
那些宫人,背地里嚼着舌头。
然后平儿姐姐出现了,她每回听到我的哭声之后,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拿着一把修建花木的大剪刀,过来安慰我。
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哭得很委屈,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什么。
我只有四岁,我什么也不懂。
我只会哭。
....
那天,在马车上。
男人和母亲相顾无言,一片死寂。
不知道是谁挑起了战火,也不知道是什么成为了她们争吵的导火索。我少的可怜的记忆,不足以让我想的起来那些事。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您可真是有出息,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女人动手..”
“那又如何?你是我的女人,我想怎样就怎样!”
“的确如此,您是贱妾的夫君,自然是想怎样就怎样喽,贱妾无话可说!”
“夫君?哼,我当初怎么会娶了你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
那是他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好害怕,我一直蜷缩着身子。
我吓坏了,真的..我甚至连哭都忘了。
“不知廉耻?您说贱妾不知廉耻..那您对女人动手的时候,就那么好意思么?”
“那你就接着好好见识见识吧..为夫会好好教教你这个贱人,什么叫‘妇道’!”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彻底呆住了。我看见男人撕碎了母亲的衣服,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我终于哭了,我大喊着叫男人放开母亲。
我的哭闹声激怒了男人,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却被扔出了马车。
我听见母亲在撕心裂肺地叫着我的名字,她应该还是在乎我的,尽管她平日里对我时冷时热。我摔倒了一片草地上,疼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一样。
我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我在山沟里呆了好些天,期间我生吃了一只野兔。那兔子的骨头,被我啃了三遍,一点渣滓都不剩。
第七天的时候,我遇上了狼群。
我没有见过狼,更没有听说过。
狼群包围了我,一点一点地缩小着圈子。
这时只听见‘咻’的一声一只箭飞了过来,射中了那狼的头。
接下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总之,我得救了。
“丫头,你是谁家的孩子?”那位老伯问我道,“天这么黑了,还在这里呆着?”
另外同行的两人也同样打量着我。
“这荒山野岭的,孩子一个人多危险,差点就喂了狼!”
“还是先带她走吧,撇在这里像什么话。”
“那是那是,快点吧。咱们还有正事呢!大小姐那边可耽误不得——”
我被带了回去。
之后的记忆乱糟糟的,我被带到好多人面前。他们问我的问题我一个也答不上来,原因在于他们说的话,我根本一句也听不懂。这时候管家进了屋子,又是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串,我感觉屋子里气氛凝重了许多。
然后又是乱七八糟的片段,那一个晚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听见有哭声也有各种叹息。接下来的两天里,我被留在了那个府上。后来我被带到那个漂亮女人的面前时,已经是第三天了。我被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又梳洗了一番。
那个女人很漂亮,但和母亲的漂亮不同。但她眼睛红肿着,眼袋眼窝发青,明显是狠狠地哭了一场。岂料她看见我的第一眼时,便是一声惊呼,接而我被抱住了,那女人激动的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长串叽里呱啦的话。我勉强听出了‘绮’‘罗’这样的字眼反反复复地出现。女人哭着,眼泪滴到了我的脸上。
我开始觉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然后我又看见了一个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神情看起来有些颓唐,但看我的眼神却好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后来,他们便成为了我的母亲和父亲。
我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纪家的大小姐。
他们的大女儿绮罗,因为胎里不足而患有哮病,十里八乡的名医请来看,都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哮病是什么?应该是一种很可怕的病吧..
在我获救那个晚上,绮罗在屋中一个人呆着,不料哮病发作,被发现时已经快不行了。
那晚救我的人,是纪家的下人,去邻寨请郎中。回来的路上,正好救了我。
但绮罗死了。
我..和绮罗很像吗?
我不知道。
在纪母纪父眼里,我是上天补偿他们失去女儿之后的礼物。
从那时起,我便陷入了一个叫做宿命的圈子。
如果那一天的晚上,那个叫做纪绮罗与我同岁的女孩,没有突发哮喘;
如果那一天纪家寨里的老巫医没有到几十里外的邻乡出诊;
纪家也便不会派人翻过两座大山,去李家寨请郎中。也便不会遇见奄奄一息的我,更不会救了我。
四岁那年的冬天,安平郡主周琦死在了山谷中。
活下来的,是纪绮罗。
********
“永清现下情况如何?”
“肝气郁结,五脏闭塞..这是心病啊”那老太医摇着头,捋了捋胡子叹气道,“心结难解,则药石无灵..恐怕时日无常了啊。”
“本宫知道了..”周兰懿点了一下头,“都下去吧。”
殿门嘎吱一声关上了,周兰懿长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掀开了珠纱帘帐。
“妹妹。”
“姐姐..”
躺在帐中的永清看到了周兰懿的面孔,嘴唇动了动道。
“对不起..”周兰懿吸了吸鼻子,掩面啜涕,“妹妹..都是我..当年一时糊涂..没想到事情回到今天这般地步..对不起..姐姐错了...”
过了很久,永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都知道。”
“你..”
“不要再说了,咳咳..”永清咳嗽着打断了周兰懿的话,“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不要...咳咳咳。”
“妹妹..”
“琦儿,我的孩子..”永清只是偏过头去,喃喃道,“可怜的,我只后悔..为什么要生下她。为什么..这世上..孩子,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娘对不起你...”
永清像是着了魔似得,反反复复,便是那么几句话。
“琦儿,快回来..外面冷,娘给你做裘袄..”
“你二皇叔也在呢,别玩雪..病了又要喝药,你这孩子...”
“琦儿..听话。”
“......”
“妹妹!”周兰懿失声痛哭。
“我要我的琦儿..”永清依旧自言自语着,“她一定摔疼了啊,那个杀千刀的畜生..我的琦儿最乖了...姐姐,你看见她了吗?快叫她回来呀...”
“妹妹..”周兰懿崩溃了,看着魔怔的永清,不知该做些什么。
周将军携妻子一行前往藩地的路上,四岁的安平郡主突发高热夭折。永清公主深受丧女之痛的打击,从而精神失常,被送回了京都皇宫。
但永清公主坚持称孩子,是被周大将军从马车中扔下去,丢在了半路中的。
不过没有人想象她,人们都认为公主已经疯了。
景泰帝几次来探望妹妹,却被永清公主拒之门外。
“姐姐。”永清终于清醒了些,墨绿色的眸子注视着周兰懿,“当年的事,都已经成为过去。那些年的爱恨..即使再过不去,也没有办法。我知道那熏香是出自你手,我没有怪过你,但我依然过不去...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又被另一个不该爱的人所爱。还有另一个本没有缘分的男人,牵涉其中,对我半百厌恶...这都是我命中的劫数,但我还是那句话——我过不去..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总是徘徊不定,一直在逃避现实。即使大限将至,也没有勇气直视过往的一切...”
“妹妹..”
“所以,姐姐。”永清的声音渐渐轻了许多,“如果你真的心怀愧疚,想要赎罪..那么,就请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我总是觉得琦儿还没有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你明白..有朝一日,替我..如果她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求你....”
周兰懿的双眼,再一次被眼泪模糊。
“那个地方,大概..在贺县..大藤峡”
永清的声音越来越小。
“妹妹,你知道吗?”周兰懿抚上永清的额头,终于吐露出了实情,“其实见浚..是你的孩子啊...”
但是,永清已经听不到了。
*********
“绮罗,你..”
书房内,男人注视着女孩,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的,父亲。”绮罗目光坚定,“绮罗已经想好了,便不会再变。”
“可是,你娘..她也舍不得。”
“父亲,”绮罗道,跪了下来,“纪家对绮罗有恩,爹娘更是绮罗的再生父母。待绮罗如亲生女儿,衣食用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绮罗感激不尽..”
“绮罗自认不是没有良心的人,爹娘对绮罗的好,一啄一饮、一点一滴。绮罗皆记在心头,不敢有半分忘却。每每想起,就觉得惭愧,没有什么能够报答爹娘。”
“你平平安安的长大,将来嫁了人。爹和娘便心满意足了。”纪父摆了摆手,摇头道。
“不,父亲。”绮罗摇头,“您常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绮罗自知欠了爹娘和纪家太多太多..这八年,绮罗在纪家过得一直都很好,很快乐,这就够了,绮罗很知足。况且入宫这件事,本就该是绮罗。而今就请父亲成全了绮罗,就当是偿还这份恩情...父亲,您说呢?”
纪父抽着烟袋,久久无言。
八年了,一晃便是八个春秋。
起初的时候,绮罗在纪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说着一口官话,听不懂瑶语,人家同样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但这不是重要的,纪家的族人都在排斥着她。这个来历不明身世不定的外来者,这个小汉人。
六岁,她被两个堂姐扔在了山谷中。
七岁,小她两岁的堂弟,朝她的脸上抛石块,打中了她的一只眼睛。
八岁,她在树上荡秋千,绳子毫无征兆地断了。因为表妹嫉妒她有那么多的漂亮的衣服。
“姐——你没事吧?你、你怎么样?呀!流血了..”织锦咬着嘴唇,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哈,一点小伤。没事没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血,无谓地笑了笑。
“就说是不小心摔的,没事啊。”
“可是..我都看见是她推的你。”织锦依然咬着嘴唇,仿佛那被推的人是自己一样。
于是绮罗咧开了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还是先回去上药吧..你别乱抹,伤口会感染的..”织锦絮絮叨叨的说着。
那时绮罗觉得,有一个妹妹有时是一件很好的事。
因为她..是这个家里的兄弟姐妹中,唯一不排斥你的人。
那种被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容易沦陷。
她像男孩子一样爬树、掏鸟窝,下水摸鱼虾。在泥地里打滚,用拳头解决问题。
“再看见你们欺负阿妹,都给我小心着点!”
绮罗扬了扬拳头,看着那群男孩落荒而逃。
那时她发誓,要保护着阿妹,绝不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期限..是永远。
其实也是带着一丝补偿的愧疚感。
因为她的存在,夺走了本该属于织锦的,父母的疼爱。
所以越发觉得亏欠,越发想要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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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一年..
“朕老了..真的是。”
成化帝看着发间那一根突兀的白发,叹了口气。
“可惜朕的江山,却是后继无人。朕愧对父皇,愧对先祖,十一年了..”
成化八年,安嫔有孕,而后无故小产。萧昭仪难产,母子皆亡。
同年,胡选侍落水身亡,一尸两命。
成化九年,宫女花氏怀有子嗣,却因冲撞妍美人被赐杖五十。
妍美人降位,后查出与侍卫有染;赐棒杀,一尸两命。
成化十年,端昭仪也便是如今的端嫔,怀胎十月却产下死胎,真凶不明。
三个月前,刘婕妤小产。不久被废,打入冷宫。
他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却膝下没有男丁。
只有一个小公主,却还是先天智障的痴儿,呆傻不堪。
“皇上!”
就在这时,怀恩突然扑腾一下子,跪了下去。
成化帝一怔,愣了一下。
“奴才该死——求皇上恕罪!”
“.....”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
....
安乐堂..
“娘——”
那男孩拖着长长的胎发,一身略有些破旧的衣服。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生得虎头虎脑的,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子。
“孩儿,快..过来。”那女子坐在床边,手中握着根绣花针,瞧见了男孩唤道,“到娘这里,娘给你做了新衣服。”
“娘,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为啥要做衣服哩。”男孩走了过去,不解地问道。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取出了一件绯色的袍衣,撑展开来,上面绣着精密细致的花纹。四爪的蟒龙,盘旋云霄;一双玄色的靴子,十成十的新,不占半分灰尘。
“娘,这衣服真好看。”女子为男孩穿上了袍子,换上靴子,又取了断了一截的梳子来沾了些水为男孩梳头,“可是娘你这么时候做的呀,就跟新的一样啊。”
女子还是不说话,拿过一把剪刀。只听得‘咔嚓’一声,男孩头上拖着的,那有些发黄的胎发,被一剪子下去,剪了下来。
“哎呀,娘,剪头发干什么?”男孩摸了摸头,更加不解了。
女子像是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包裹,那帕子中除了几角碎银子之外,还有一支小巧精细的素银镶宝石如意。男孩记得那帕子里曾经还有一串圆润的藕色珍珠链和一只嫩果绿的细玉镯,皆被女子后来拿去换了钱。
女子拿起那银如意,将男孩的头发,用如意绾了起来。
此时的男孩看起来和之前大不一样,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而透露出几分贵气。绯色的袍子衬得人神采逸逸,一双靴子更是神气。本就生得乖巧喜人,这下看起来更加富有光彩了些。
女子抚摸着男孩的脸,细细端详了一阵,这才稍有几分满意之色。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男孩,半天也不见一句话。
“娘..”
男孩唤了女子一句,却不想这一声。唤得女子突然眼眶发红,鼻子也酸了起来。将那男孩紧紧地搂在了怀中,眼泪顺着面颊滴到了男孩的额上。
“孩儿..娘不能没有你。可是娘不能那么自私..”
女子哽咽着,将男孩抱得更紧了些,喃喃道。
“这一天,迟早要来..娘盼了好久,可如今却..舍不得啊...”
....
“淑妃娘娘万福——”
“奴才请淑妃娘娘安——”
“恭喜娘娘,娘娘千岁...”
“......”
女子一身绣着湘绣兰花水墨的牙黄衣褙子,头梳灵蛇髻。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来来往往,脸上无不带着奉承和巴结的谄媚相。
“阿敏。”
“奴才在。”那宦官头戴宽大的乌纱帽,低垂着头拱手。
“我乏了,不想见客。”女子淡淡道,“叫他们不要再来了。”
“是..”
“等等。”女子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吩咐吗?”
“替我..找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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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廷西侧,一堆荒置了数年的破败萧条的宫殿处。有一间贴着封条的小屋子,厚重的铁门上面挂着一把十斤重的大铁锁,锁已经锈迹斑斑红色的一片,印证了它已经存在了很多年风吹日晒。早已经同那锁链一般形同虚设了。
分到这一片的宫女,多是些六艺考核成绩不好,又没有人脉亲戚关系调配到贵人主子宫中做事的。
她们的主要宫中,便是日常清理这些拔了又长长了又拔的杂草。干燥的天气里,在地上洒些水,拿着扫帚扫的四处尘土飞扬。
“素湍,今天该轮到你去了..那个地方。”有宫女说话道,对着其他几个宫女中的一个,说道。
“啊?怎么..就是我呀..”那叫做素湍的小宫女,顿时眉毛拧到了一起,“我不要啊!姐姐们,你就饶了我吧...”
“好了素湍,放轻松了。”宫女安慰道,“又不是让你去见阎王,没那么严重的。”
“可是我..”素湍打了个寒颤,“绿潭姐姐..我怕。”
“哎,罢了。”绿潭摇摇头道,“第一天,我就陪你去,明天你可就得自己走了。”
“好..好啊。”素湍咬了咬牙,想着撑过一天是一天嘛,便点了点头。
宫女们口中的‘那个地方’,便是那个贴着封条的小屋子。
据说..那里面..有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而宫女们每天必须要干的一件事,便是给那个‘东西’送饭。
从那个屋子下面的一个小窗口塞进去,就大功告成了。
但是,大家都很忌惮那个地方,毕竟里面...
唉。
又是一天。
“绿潭姐姐,”素湍到底还是年轻,好奇心旺盛,“你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不该问的不要问..”绿潭只是冷淡的说着。
“姐姐,我就是..好奇嘛,不然老想着..好害怕的啊。”素湍皱着眉,哀声道。
绿潭想了一会,淡淡道。
“其实,早几年宫中有传言..说那里面关着的,是位主子。好像是曾经的旻嫔娘娘..”
....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头又开始疼了,我从短暂的清醒中将要昏了过去。
“咦,你是谁呀?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你睡着了吗?”
隐隐约约的,我听到一声稚嫩的童音,在呼唤着我。
我有些迷茫,眼前一片黑暗。
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耳朵也几乎全聋,只能听到一点及其微弱的声音。
“孩子..”
我开口了,那声音像是从地下传来的一样,那样枯竭空无。
“过来..孩子,让我..咳咳咳..看看你。”
“啊?我过来呀..”那声音近了,“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费力的,蓄足了浑身力气,伸出一只手。慢慢地,触碰到了一片滑嫩的地方,是那孩子的脸颊。
“你是鬼吗?你的手好冰呀..你该不会真的是鬼吧..”男孩问我道。
“呵呵呵,咳咳..”我笑了,“对..啊,你..咳咳,怕么?咳咳咳...”
“哼,小瞧我。我才不怕呢!”男孩道,“我娘说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鬼算什么?我父皇在我也不害怕——”
“父皇..”我喃喃道,“嗯?咳..你说..你娘?”
“对啊,我娘!”男孩道,声音低了下去,我听不见了,“我娘可漂亮了呢,可惜..她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娘..‘走’了?咳咳..她..是谁?”
“我娘就是我娘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咳咳咳..我是说...”
我感觉声带快要断裂了,血从喉咙里蔓延开来。
“我娘姓纪,你认识我娘吗?”男孩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可我没有见过你呀,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接着喃喃道,“问得..好,咳咳,我是谁..我是谁...”
我是周琦..
不,四岁的周琦死在了山谷中;
我是纪绮罗..
不,十四岁的纪绮罗,早已被赐死;
我是..苏子琪?
有这个人么...
那么,我到底是谁?
是谁呢?
我..是..谁?
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呀。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远方传来宫女的声音,虚无缥缈。
“哎呀,糟糕!翠娥那个大笨蛋,连撒个谎都不会,这下可惨了!回去又要被玲珑姑姑数落了...”男孩懊恼道。
我只是摸着男孩的脸,安心地笑了。
好累呀。
我的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
我的亲人在哪儿。
我没有亲人。
我的朋友在哪儿。
我没有朋友。
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在故乡的土地上..
可突然想起,故乡,也不是我的故乡呀。
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健硕魁梧的身影。胸膛结实的像一堵墙,跳动着的心脏沉稳有力。而且,很温暖。
那个除夕夜,树下阵阵笛声,他的背影其实很深沉,耐人寻味。
然而那笛音,却并不是为我而吹。
一切我追求的,我所希望的,所温暖过我的..
亲情、友情,还有...
“待孤坐怀天下,定然许你为后。”
“绮罗,等着孤..终有一天,孤要亲手为你戴上凤冠...”
....
“啧啧,如此舍身取义,孟大人真乃君子。”
“那奴婢究竟是女子,还是小人呢?”
....
所有的所有,都从未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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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下着小雪。
京郊外有一片梅林,
那男子一身盔甲,腰件挂着佩刀。
“大人就要和王小姐成婚,此刻不应该在府中,招呼亲友宾客的么?这个地方冷飕飕的,可不是什么好呆的去处哦。”
木槿笑道,一身玫粉色的披风。
孟七不语,目光停留在了树下。
“算了,反正我帮大人做的事情也完成了,就不多呆了。”木槿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不过据说大人把这一片的林子都包下来,也真够破费的,还不许人靠近..”
“不过这儿的梅花,开得着实挺好,京城的文人骚客少了一处吟诗作辞的好地方,对大人您可是颇有怨言的呢。不过我记得阿琪姑姑,可是最讨厌那些没事爱作几首酸诗的书生了,要真让那些人在这里风花雪月的话,阿琪姑姑也会心烦的..大人是不是这么想的呢?嘻嘻..”
木槿笑着离去,只留下孟七伫立在那里,很久很久。
那一树树梅花,花瓣鲜红如血,傲雪凌霜,怒放在寒风中。
就像那个永远骄傲着的女子。
孟七也走了。
而那树下,雪后满是积雪,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到了一块石碑上。
“吾妻,苏子琪之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