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衍哥哥。”
闻衍单膝跪地,注意力正高度集中在不远处的尸香鬼身上,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的手很稳,眸中不见丝毫慌乱,但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压力非常大。
他这一箭不能射偏,更不能误伤了顾剑寒。
他无比谨慎地瞄准目标,指节已经微微发僵,肾上腺素指数飙升,以至于香兰突然伸出花藤拉低弓体时,他蹙眉朝她看去,居然浑身散发着失控的攻击欲。
“滚开。”
香兰瘪了瘪嘴,委屈道:“我是想帮你。”
闻衍沉默了一瞬,察觉到自己失言,迅速道了歉之后便抬弓继续瞄准,等待那唯一一个射杀时机的到来。
“尸香鬼是人族少年体型,没有那件黑袍撑起来的那么高,比阿衍哥哥你要矮上不少。”香兰继续用花藤扯闻衍手中的飞鸾凤鸣弓,闻衍手背青筋暴起,明明是那么好的脾气,似乎也忍到了极点。
“它的弱点在胸腔中央,这一点阿衍哥哥是知道的吧?但是按你现在的瞄准方式只能击中它的头颅部分,那样是杀不死它的,等过了第三声笑与第四声的间隙,之后哪怕是你师尊也没办法压制住它!”
“他想要的东西也就没办法拿到了。”
闻衍没作声,似乎在权衡利弊。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现在心情异常烦躁,这么重要的事,顾剑寒交给他来做,他不想轻易地听信香兰的一面之词,但又没办法确定尸香鬼的真实身高。
正如香兰所说的,万一失手了,顾剑寒想要的东西就没办法拿到了。
尸香鬼没办法真正伤到顾剑寒,但很难缠,还会放出气息吸引柳之暝的注意,如果这一箭没有将它杀死,顾剑寒想要悄无声息地进入尸香鬼蜮简直难如登天。
顾剑寒想要的东西,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从花神谷夺走的东西,他想帮他得到。
“你不相信我,你就等着浪费这个宝贵的机会,灰溜溜地看着顾剑寒无功而返吧!”香兰似乎也到了气头上,说话像是喇叭在吼一般,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不远处的尸香鬼身上,那里面是与她童真外表不符的晦涩与复杂。
然而闻衍却突然陷入了迷惘里,对她的大喊大叫充耳未闻。
他真的……想帮他得到吗?
他得到了镜中花,然后呢?
给谁?
按照原书的发展路线,镜中花反正是要到魔尊莫无涯手中的。虽然他不确定顾剑寒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想着来拿这个东西,但多半还是与魔尊脱不了干系。
障目叶给了他,如今又要来一个新的定情信物吗?
闻衍抿紧了唇,拉弓稳箭的手臂用力到发痛,不知过了多久,竟然顺着香兰花藤往下拉的力度缓缓朝下方移动了。
那一刻……他不敢直视自己那颗因为嫉妒而变得无比丑陋的心。
尸香鬼第三声笑产生的灵力波动和毒雾攒动正在慢慢止歇,顾剑寒飞身急退远离闻衍的射击范围,其间撑开冰系高阶防御结界暂时阻碍了尸香鬼的纠缠,尸香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弱点暴露,挥动长刀狠狠地砍击着坚硬的玄冰冰面,尸香血煞长刀锋利无比,每一下都凿得瓷实,蜿蜒的血煞之气迅速地顺着冰面往顾剑寒身上爬,大大小小的尸鳖掉落下来,窸窸窣窣地啃食着防御结界,顾剑寒单手撑着结界,长发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霜。
那黑袍猎猎翻飞,满身黑雾成漩涡状,一声尖锐的长啸之后,满地的尸鳖有一瞬间停止了动作。
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但就是这么一瞬间,闻衍早已瞄准黑袍的下腹处,也就是香兰所说的——少年体型尸香鬼的胸腔中央。他眸色沉稳地松指放箭,琥珀长箭破空而出,势不可当,以绝杀之态精准命中尸香鬼翻飞的黑袍。
时间似乎都静止在那一刻。
那一箭似乎耗尽了闻衍全身的力气,他放完箭便垂下了眸,近乎失力般地往后倒去,跌坐在顾剑寒为他撑好的结界之中,那一方柔软的草丛里。
他不敢抬头去看那一箭的结果,更不敢直视顾剑寒的眼睛,他为自己的嫉妒和自私而感到羞耻,更为自己辜负了顾剑寒的心意而感到痛苦,尽管他竭力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他不过是选择了相信香兰而已。
他对不起顾剑寒。
他配不上他。
香兰从内部破开结界朝尸香鬼狂奔而去,顾剑寒旋手收起防御结界朝闻衍飞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被随意扔在地上的天阶神弓,只是单膝跪在闻衍身边,伸手想要抬起闻衍的脸,却被他反方向避开了。
顾剑寒原本心情是很好的。
“阿衍。”他问,“你不高兴吗?”
他朝尸香鬼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满地的脓血已经消失不见,密密麻麻的尸鳖也化作飞灰。
“是因为第一次杀人吗?”顾剑寒尽量从他的角度去想,极其认真地安慰道,“它不是真的人,而是鬼界之主的庶子,天生便是罪体,受柳之暝驱使之后造孽无数,杀了便杀了,还替那些惨死的冤魂报了仇,不必有负担。”
顾剑寒这般说着,忽然怔了怔,随后便自嘲地笑了笑,心想他自己也是这种人。
出身卑贱,受人驱使,杀孽满身。
但是闻衍不一样。
他心爱的徒弟,有着比太阳还要温暖的心脏,和一双比日光还要耀眼的琥珀。他手中干干净净,没有一条人命,笑起来总是天真得不像话,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傻。
但顾剑寒知道他不傻,他只是太过年轻,未经风霜,未曾见识过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心斗角弯弯绕绕,也未曾亲眼目睹过血流成河哀鸿遍野的惨状和悲伤。
如果他愿意,顾剑寒可以把他宠在心尖上,这些阴暗的、危险的、痛苦的事情,永远都不会有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他可以为他扫清一切障碍,只要他说喜欢,他什么也为他取来。
但闻衍一路走来从未表露过那方面的意思,他以为这样顺理成章地让他接受历练快点成长也算是好事,可没想到还是操之过急。
是不是真的该把他宠爱豢养在冷月峰上,不再让他沾染这些污秽之物才算好。
他无声叹气,伸手理了理闻衍的头发,还未说些什么,闻衍便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睛看他。
他说对不起,声音沙哑,不似寻常。
顾剑寒漂亮的眉头又慢慢紧锁起来,他睫绒上的冰霜还未完全化去,眉眼有些湿润,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柔和。
“为师送你回去。”
闻衍怔住了,抬眸愣愣地看着他,心里闷闷地发着痛:“你不要我了吗?”
“说什么傻话?”顾剑寒扶额,“你若是继续跟着我,这样的情形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用冰冷的双手捧起了他的脸,静静注视着闻衍受伤的双眸,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薄唇抿了又抿,却最终败在了闻衍越来越黯淡的目光里。
“为师是担心你,不是不要你。”他补充道,“也不会不要你。”
为师只有你。
闻衍眸中似乎有泪光闪烁,他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上前抱住了顾剑寒。不过这次不是把他抱进怀里,而是紧紧抱住他的腰,埋进了他单薄的胸口,似乎想凭借这个动作从顾剑寒身上汲取某种赖以生存的力量。
隔着衣衫,顾剑寒感觉到他急促而炽热的呼吸,他回抱住他,轻轻地摸摸他的头,顺了顺他微乱的头发,无声安抚着他,就像青鸾安抚着百鸟阁受惊的灵兽一般。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闻衍情绪有些失控,不知道收好力气,他的腰被箍得有些疼,胸口也被蹭得泛红,但这点程度在他眼里并不算什么,于是他选择了纵容。
纵容的后果便是闻衍越来越过分,最后甚至把他扑倒在草地里。
虽然不太明白,但他能很清楚地听见他错了拍的,艰涩的喘息。
于是他抬指拉下他的面罩,想让他呼吸得更顺畅一些。
没想到闻衍却毫无预兆地咬上了他的指尖,那一下咬得很重,但没碰到虎牙,也没有见血。他一寸一寸地咬上去,顾剑寒受了痛也没制止他,目光依旧平静得可怕,甚至有闲暇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泛红的眼眶和脸颊。
“阿衍这么喜欢咬人,以后可怎么办啊。”
闻衍在他无名指指根重重地咬了好几口,顾剑寒不知道那个动作的含义,也不明白那一圈明显的咬痕意味着什么。
不见血便不会留疤,闻衍如今咬得再重,很快也会恢复如初,到时候那里没有了痕迹,指不定又会闹他。
于是顾剑寒收回手,拉开层层叠叠的衣襟,那声音略有些无奈,眸光中是毫不掩饰的纵容和溺爱。
“在这里,咬重一点吧。”他躺在草地上,鸦色长发散乱,如同一幅太过传神的墨画,“咬出血也没关系,那一点血,阿衍还是可以克服的吧。”
“有什么情绪别闷在心里不吭声,宣泄出来,无论怎样都好,你朝为师发泄也不是不可以。”
闻衍双臂撑在他身侧,垂眸注视着他含情的眉眼和微红的脸颊,目光扫过被他咬红的手指和被热意熏红的脖颈和耳朵,一时间竟像是被蛊惑。他缓缓俯身凑近了那一方白腻如玉的,等着他留下标记的颈侧,像犬科动物捕捉到猎物时那样,认真谨慎地深嗅着,确认这个猎物只属于他。
顾剑寒已经快受不了了。
他偏开头,任凭闻衍的呼吸扑在他颈侧,过度深嗅让他的身体变得有些敏感,闻衍鼻尖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时,他几乎控制不住全身的微颤,甚至连睫绒都在发抖。
被热意化开的冰霜顺着他的眼尾滑落而下,看上去就像被闻衍惹哭了一样。
闻衍微微启唇,尖锐的虎牙慢慢露了出来,他先是轻轻吻了吻那一寸冰冷的皮肤,再极其缓慢地舔了又舔,粗糙的舌头将细腻的皮肉磨得发红,顾剑寒忍不住抓了一下闻衍的手腕,哑声让他快点。
闻衍听出了他师尊故作凶狠的语气里那点微弱的哭腔,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大梦初醒般地,撤身看着地上衣衫不整、已经进入状态的人,不知道接下来该进还是该退。
事已至此——
“阿衍哥哥!”那个防御结界又加固了,香兰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知道他们一直没有出来,而这边又有情况需要处理,“白藏受了伤!快要嗝屁了!快来救救他!!”
白藏嘴角抽了抽,无奈道:“香兰你——”
话音未落,那个防御结界便被顾剑寒收起来了,他又恢复了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目光比以往更为狠戾,看着香兰和白藏似乎想要杀人。
“一个两个三个,全是蠢货。”
闻衍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耷拉着脑袋,全身上下散发着抱歉的气息,不敢靠顾剑寒太近。
香兰已经习惯了他的数落,也偷学了闻衍左耳进右耳出的智慧,摇头晃脑的,并不把他这些话放在心上。
只有白藏第一次听见他骂人,受着灵力压制和威压折磨,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朝顾剑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少年的声线随之响起。
“尊上恕罪。”
闻衍看着他,有些疑惑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少年来,还没等他把一切捋清楚,便见那少年突然朝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少侠救命之恩,白藏没齿难忘。”
「白藏:花神谷秘境魔物尸香鬼之名,原是鬼界之主众庶子之一,受柳之暝驱使后魔化成其座下一条走狗,人族少年形态,性情刚直,宁折不弯,与其魔化状态截然相反的是极强的正义感和青涩的性格」
闻衍手机一直在袖中震动,解锁后便弹出了这样一条,信息来源是花神志异小程序。
他收好手机抬头,发现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闻衍:“……”
他下意识望向才被他欺负过的师尊,眼神里闪着可怜兮兮的琥珀色光泽,那一眼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试探。
顾剑寒的底线在哪里,有没有特别生气,还愿不愿意理他。
他再不知道的话,就要疯掉了。
顾剑寒本来脾气就差,如今又在气头上,他偏生还要往刀口上撞,若换作别人他早就渡霜伺候了。但闻衍似乎特别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就那样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比那暴雨天里摇着湿漉漉的尾巴请求避雨的大型犬还要可怜,看得他蓦然心软。
他这才发现他栽得厉害。
“天阶飞鸾凤鸣弓原本就有清邪祟消业障之用,这也是当初那么多魔界鬼界的大能……包括一些正道宗师都趋之若鹜的原因,加之你身上的灵力是为师冰系灵力的分支,在非特殊状态中净化能力极强。”他说着白藏的事,目光却一直放在闻衍身上,直直地看进闻衍的双眸里,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寻找徒弟突然异常的原因。
“那就是尸香鬼的本体——鬼族白藏。”
“原本被禁锢在镜中花里,以分体潜于尸香河中,这也是渡霜之所以无法将其斩杀的原因。”
“黑袍人的胸腔中央是魔兽心石,连接着镜中花里沉睡的本体,心石被瞬间击碎的时候本体回归,便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顾剑寒好像并没有很生气,闻衍心想。
他师尊对他真好,被那么不知分寸地欺负都还愿意搭理他,而他却因为自己的原因对他发脾气闹别扭,还冷着他不和他说话,他简直是个人渣。
闻衍脑袋上又被压上了一顶沉甸甸的人渣帽子,神情更加伤心了。
“师尊,对不起……”
顾剑寒沉了脸,也红了脸,碍于外人在场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冷冷地瞪了闻衍一眼,警告道:“再让为师听见这三个字,你的舌头就别想要了。”
闻衍不知道为什么顾剑寒会突然这么反感,但还是乖乖闭了嘴。
白藏看着眼前这个情景,一头雾水地看了香兰一眼,却也很识相地没有插话打扰。
香兰朝他诡异地笑了笑,并不多言。
“虽然很抱歉,但我必须得告诉你,其实方才我是想射杀你的,并没有想救你的意思……”闻衍见顾剑寒不再说话,便硬着头皮处理起白藏的事情,“你先起来吧,别跪着,男儿膝下有黄金。”
白藏神情略有些怔忪,并没有起身,只是望着闻衍,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闻衍无法,只能跑过去把他扶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我和我师尊都不喜欢这样,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这样跪着是何苦呢。”
“我本是鬼界最不受宠的庶子,为承担嫡系兄长们所犯下的孽障而生,自小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白藏的声音有些嘶哑,“数百年前受了柳之暝的恩惠,追随她到了这个地方,却被生生抽去分体为她镇守尸香河。”
“她有一种蛊毒,可以让任何一个人毫无理由地爱上另一个人,并疯狂地,甘愿为另一个人牺牲一切,直至性命燃烧到毫无价值的时候。”
“你知道那蛊毒叫什么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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