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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肉粥(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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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吃人,狗吃狗

老鼠饿的啃砖头

闺女卖钱没人要

珍珠不能换黑豆——捻军歌谣

——

赵桓没有跟着侯儒走,而是原路返回,朝家走去。冬日里的风大极了,西北风呜呜地刮着,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赵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水冻的他脚趾疼,风剃的他耳朵疼。

在赵桓身旁还有许多老弱饥民在返回,他亲眼看到一个老人在寒风中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起来,也无人去管。

他记得,有人把田土和家产抵给了侯氏,有人干脆当场连卖身契都没签,就跟侯儒的骑从走了,但大部分人却悻悻地被侯儒的骑从与郡兵赶走,因为侯主簿现在也挑“食材”,不是好的劳力,他也不食。

赵桓还记得他挤到人群前,与侯儒的管家商讨卖他大妹妹的事情,结果那管家一看只是赵桓一人过来,立刻就拉下脸来:

“你妹来了么?没来?那不行,郎主绝不要走不动的女郎,万一死在我家堡门口了,不是让你等白白讹钱么?”

转而,管家上下打量了一番赵桓,随口说道:

“我看你还壮实,不如来我家郎主堡上干活,管吃的,每天两碗粥,就你一人,来不?”

赵桓心中一紧,两碗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黍粥似乎在他眼前晃悠,发出炫目的金光,但那光芒被父亲与大妹妹的音容所遮掩,赵桓想起家中两个奄奄一息的亲人,便抿着嘴,赔着憨笑:

“好郎君,能不能多饶我一碗粥,我再把我阿爷和阿妹接来。。。。。。”

管家连“你不妨再考虑一二”这种挽留的话都不想讲,就摆摆手打断了赵桓的话语:

“去、去、去,我家郎主发善心,恩养你一人,你休要得寸进尺。不想来就别来,不要挡着后面的人了,走开,走开!”

望着管家身旁两个持刀执盾的私兵,赵桓无可奈何,黍粥的香气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只能汇入被侯儒驱走的饥民中,回归未知的命运。

天色越来越暗,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满头雪花的赵桓走得越来越慢,他累得发慌,两腿发麻,只想坐在路边休息,可理智和父亲的教诲提醒他,这大冬天如若就这么坐在雪地里,可是有起不来的危险。他只能趴下身子,像只野狗一般,四肢并用地爬着,想找处人家,借点柴火暖暖手脚再回家。

野狗?赵桓记得饥荒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有气力,除了乌桓王侯大人养的狗他们惹不起,村庄邑落附近的野狗几乎被饥民杀了个干净,连赵桓都啃过几次肉骨头。可当大伙没力气后,那些野狗又如同从地下钻出来的野草般,而且越来越凶悍,有的壮如恶狼,经常有小孩半夜被狗叼走的事情发生。

如一只野狗般孤单地在土道上爬着的赵桓,望见远处有座半荒废的亭,他记得这是原来官府开设的供商旅歇脚的,后来沦为几户贫农的居所,不如去那讨点柴火干草,再弄点水喝。

爬近后,赵桓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肉香,还有黍米的香气!

赵桓喉头抽动,彻骨的寒风刮过,他一阵哆嗦,那食物的香气在风中越传越远,直钻进他鼻孔里,透进心里。

“是狗肉么?”

如此想着,赵桓摸到亭门口,本想轻轻地靠上去,大门本就在风中吱嘎作响,被他一挤,居然轰然垮了下去!砸起一阵尘土与雪泥的混合物。

里面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架着釜熬粥,被这一下生生吓了一跳。他衣袍上都是血痕,手里就一个木勺,见赵桓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骇得站起身,哆哆嗦嗦往屋内走

“阿翁,行行好,我饿的走不动了,分我点粥吧!明日拾得野菜,都给你!”赵桓一瞅见那釜冒着肉香的粥,顿时来了气力,也从地上爬起,拄着拐棍,像只瘸了腿的饿狼,朝粥没命地冲过去。

他没料到的是,那老人居然转过头从屋里出来了,手中却多了柄短刀,刀上的血迹还未干涸,他握刀的手筛糠一般抖着,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伤到自己。

“你都看见了吧!你定是看见了,你不能过来,你不能走!”

老人语无伦次,却一步步朝赵桓走过来,他脸上的干肉都在抽搐,刀子却越拿越稳。

粥与肉的香味冲击着赵桓的大脑,他攥着棍子,余光瞟着那釜粥,又看着那血人似的老头越靠越近,心中既紧张又害怕,肠胃却在催促赵桓赶紧上去,把老头打倒在地,抢粥喝!

“你干什么!”

赵桓低吼一声,猛地挥出棍子,朝着老人劈头盖脑砸去,老头本就忙活了半日,又被刚才赵桓一吓,他年老体衰,体力不如赵桓这个年轻小伙,急着用短刀去隔,只架了个空。

结实的一声,赵桓并不擅长用棍子打人

,一棍没抽到老者的脑袋,却误打误撞砸中了他的喉咙,被逼急的赵桓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记横抽把老头的喉结都打得凹了进去,脱力的赵桓也一下栽倒在地,半晌才爬起来。

老头扔下刀,倒在地上扑腾,拼命地抓自己的喉咙,憋得面红耳赤,两条干枯的腿乱蹬,没一会就不动了。

“我杀人了,杀人了!”

认识到这一事实的赵桓望着老头渐渐冰凉的尸体,心头害怕的不行,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那可恶的肉粥香气不停地勾着他的魂魄,催促他过去大快朵颐。

赵桓实在忍不住了,先,手脚并用地爬到釜边,肉粥已然熟了八分,赵桓连勺都没用,也不顾烫,径直伸手进去捞着吃,釜里的黍米不多,肉却足足有好多块。

久违的粮食香味充斥着唇舌,还有偶尔才能吃一次的肉味与油脂,赵桓感觉自己从降生以来就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这定是天神、祖宗还有朝廷天子才能享受的好东西啊!他本想慢慢嚼着肉,以让那股味道在他嘴里多停留一段时间,可又怕这梦幻般的美味不翼而飞,便又大口嚼咽几块煮肉下肚。

“行了,别吃了,这等好东西,要带回去给阿爷阿妹吃,可不能让他俩知晓我杀人,没事的,是他先要动手杀我的!”赵桓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却忍不住地多吃几口,直到他吃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等等,这是什么。”

只见赵桓从汤水里捞出一个手指。

他绝不会认错,这肯定是人的手指。

赵桓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股股地恶心的反胃感顿时涌上喉头,顿时明白的他“哇”的一声,伏在地上呕吐起来,将那些未消化完全的人肉喷出喉头。

呕了一会,没吐干净的赵桓却渐渐有了气力,他面如死灰地站起来,在寒风中望着那釜肉粥发愣了足足几十个呼吸。最后,他一跺脚,冲进屋里,翻箱倒柜找到了两个陶罐来装剩下的粥。

屋内还有口盖的严严实实的大缸,赵桓本以为是用来装粮食的。用力翻开,却看见两个三四岁的孩子的尸体,被割的血肉模糊,大腿上和胳膊上白骨累累,肉都被剃尽了,吓得赵桓赶紧把盖子合拢了。彻底揭秘成功的他赶紧揣着罐子,飞也似地跑出屋子,在釜里装了些稀粥,尽量不沾到特别明显的人体结构,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废亭。

所幸,从头到尾一直没有人过来。天地之间再无第三个活人目睹了这一切,赵桓像逃离地下冥府般奔跑,想离那亭越远越好,最后终于在夜半时分回到了家里。

一进家,赵桓先是腋下夹着罐子,用后背死死地抵住门,再用低沉而止不住欣喜的声音念叨:“阿爷,阿妹,咱有粮食了!我从。。。。。。”

话没说完,只听得赵桓的父亲喃喃道:

“儿啊,你大妹饿死了。”

赵桓再一次傻在当场,半晌才说出话来:

“早上,早上不是还。。。。。。”

“这世道,啥时候死都不奇怪。”赵桓的父亲睡在窗根下,脸朝下趴着,头都没抬,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在陈述自己今天干的农活。

大妹妹的尸体就在离父亲不远处的床上瘫着,黑黑的一大坨,赵桓完全看不清妹妹的最后模样。

鼻翼一阵抽动,眼眶热了又凉,左边的心怦怦地跳着,像个大棍子在抽,抽的赵桓发疼,疼的他原本想哭,今日杀了人、吃了人的他却感觉再也哭不出来。

一阵沉默后,赵桓摸到妹妹的尸体边,碰了碰那已然僵硬的遗骸,才张开嘴,慢慢讲出句话:

“阿爷,大妹也死了,我把她抱出去吧。”

“太晚了,放着吧。”

“阿爷,我大妹都没气了,都硬了,还不抱出去?”

“我的儿……你看你阿爷还能活几天?”

“阿爷,咱还没死,活人能和死人躺一块么,不臭么?”

“没事,臭之前,我肯定死了……等等,你带回的是什么,粮食么?”

赵桓没想到父亲会用这么冷漠的语气答复,他站在门后,满腔的悲愤与忧伤,一句“不给你吃”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这个世上,他只剩下爹和姐姐两个亲人了,赵桓默默地走过来,将冰凉的罐子递给父亲。赵桓爹强撑着起来,大口大口地抓起来就吃,还不时吮着干枯的手指,连指甲缝里的残渣也不放过。

“真香,儿啊,哪里弄得,还有肉啊?”

赵桓默然。

“唉,管这做什么,有的吃就不错了。”

赵桓的父亲喜笑颜开,精神地自言自语起来:

“感谢天帝,黄帝神,祖宗,还有代王,代王母保佑,死不了了,死不了了哈哈哈!”

第二天,赵桓把自己的大妹妹拖到陡坡上,用烧小妹妹和母亲的法子烧了,他望见小妹妹变

成的两坨黑蛋蛋,还有母亲的未烧尽的遗骸,暴露在寒风中都无人收敛。又默然地站了一会,接着去挖野菜野草了。

父子俩艰难地多熬了几天,又听人说朝廷要赈济放粮,这次赵桓留了个心眼,没有再过去凑热闹,而是趁机去拔了些野菜回来,然后看看那些去的饥民有没有很快回来的。

果不其然,又是一天之内很多人去而复返,两手空空,同乡骂骂咧咧,转述了侯主簿的话:朝廷体谅尔等黔首甚苦,特宣布大赦上谷等诸受灾郡县,非谋反罪皆赦,你们还不感谢朝廷大恩大德!

什么,放粮?朝廷说了,上谷是边郡,又是宿卫军中“上骑”即幽州突骑的家乡,粮食要先保证在禁卫军中那些乌桓突骑的家眷,其次是边军,再次是负责居中调度的本地官吏,这些人要吃饱,再论其他。

尔等黔首,哪里有国家边戎大事重要,再等等吧!

听闻这个消息,赵桓的父亲嘴上安慰赵桓,说不必在意,身体却又垮了。赵桓也毫无办法,野菜草根也越来越少,他愈发绝望。

直到他看见有个同村的人居然拿到了粮食,同时听到了一个宛如晴空霹雳般的消息:

“有个胡人,有个姓康的胡商在发粮啊!只要过去呆着,每天两碗稀粥或者裹了黍的菜团子,不要钱,也不要卖身做奴婢,就在鸡鸣山脚那几个村里发啊!”

晚上,赵桓兴奋地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爹,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你别去,外地商旅,还是胡人,哪有不要钱发粮的道理?指不定你一去,就把你拐到哪里去卖了,咱和他们不熟,不能上这个当。”

赵桓的父亲无情地制止了赵桓的想法,他继续躺着,说话有气无力,却还做着他的梦想:

“儿啊,我知道你饿的难受,再熬熬,开春就长出苜蓿来了,咱们就饿不死了。我女儿,你阿姊那么美,在洛阳定也是一朵花,那渤什么皮什么的石使君肯定对她不薄,必定是穿金戴银,吃大鱼大肉白面。咱再坚持下,她一定能寄钱给咱俩的,到时候不仅咱们能活,还要趁着地便宜,多买几亩……”

赵桓默默地坐在门框上,听着父亲的絮叨,一言不发。他呆呆地望着星空,璀璨的银河在他面前拉成一条缎带,无数星辰闪耀着。他听巫师说说人死了,好人、富人的魂魄能骑着龙啊云彩啊升天,到星汉里与神仙做伴,变成一颗颗星星。坏人、穷人的魂魄只能去黄泉地下,那里没有日月星辰,终日漆黑,到处都是厉鬼妖怪……

阿娘,大妹,小妹,她们都不是富人,可她们总不是坏人吧?赵桓盯着那些一闪一闪的星辰,默默地在心里想,她们要是变成星星就好了,就不会再饿着了,自己一抬头就能望见她们,她们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

想着想着,赵桓又想起远在洛阳的姐姐,做起了他自己的梦:

“阿姐去了洛阳,她过的还好么?石使君对她怎么样?我听人讲,洛阳是皇帝住的地方,皇帝是上天的儿子,天就在我头顶,我做啥天都能看见,皇帝一定也能知道上谷咋样了吧?那皇帝能不能告诉我姐,说我和我爹快饿死了,让她寄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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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晋书?惠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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