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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间容卒,相去二步,队间容队,相去一十八步......阵门容阵,队间容队,曲间容曲
——李筌《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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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桓正咬牙坚持,就听见远处一声唢呐响,原本立于马下的骑兵们齐声踩蹬上马,执长矛在手,挑起野豕旗,又一声唢呐响,三十余骑排成一道细细的黑线,列在康朱皮身后。
“骑兵前进!唢呐不停,谁也不许停!阿武,唢呐不停,除非我再下命令。步兵甲队、步兵丁队,先动者无赏,后动者赏符,此令不改!”
康朱皮的喊叫在风中传开,如天兵天将的呼号,给赵桓一种飘忽虚渺又有些真实的幻象。
第三声唢呐响过,康朱皮“随我前进!”的喊声响起后,那三十骑发出锐利刺耳的嘶吼,各自高举长矛,矛刃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闪着择人而噬的雪亮光芒,一齐催动坐骑,跟随康朱皮与家旗朝着步兵阵奔腾过来。
赵桓的瞳孔睁得溜圆了,怎么骑兵队居然径直地朝他们冲来了,而且距离越来越近,一点都没有要让的劲头!
他口中的唾液一下就荡然无存了,原本酸胀舒缓的小腿立刻又麻了,慌得他不停地左顾右盼,发现队友们比他还要恐惧,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已经浑身不自在地要挪窝,连队长王钧都陷入迷茫中。
他虽然参与过文氏坞之战,好歹不是什么没见过人血的新兵蛋子,但那次战斗,赵桓只坐在李政身后喊话,且康朱皮骑兵队突入坞壁后,文家的部曲私兵就像割倒的麦子和风卷的稻草般溃不成军,赵桓只觉得意气风发,异常畅快,原来豪强老爷们也不过如此,他阖家罹难后,本已不再畏惧,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康神仙三十骑一击都挡不住。
而这一次,康朱皮身后依旧只有三十骑,他赵桓却不在其中。
尽管三十骑听上去数量并不多,横向拉开不过二百米的长度,前进的速度也不快,所有的马都仅仅是快步而已,阵型也不紧密,跑着跑着还由一条线渐变为一弧半圆,再加上所有的步兵都知道,那是康神仙的队伍,他们的同伴,大家吃同一个仓里藏的黍,在一个坞寨里过年,他们绝不会无故伤自己。
“只是跑马而已,康神仙想吓吓我,看我们会不会跑.......一定是这样的......。”
赵桓望着骑兵队如山间的落石般势不可挡地压来,刀矛闪耀,烟尘滚滚,雪与泥被践踏的飞起,刺耳的唢呐声响个不停,那种异域乐器发出如同葬礼上的哀乐般的怪声,配合着骑兵队的嚎叫,敲击着每个步兵的神经。
这哪是三十骑啊!
骑兵的影子占据了赵桓的大部分视域,康朱皮亲举着大旗冲在第一个,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他们越来越近,赵桓都能看清康朱皮口中喷出的白气,还有他的眼睛,那夜鸮样子的大眼里尽是一往无前的斗志......似乎还有点恨铁不成钢?
赵桓也开始左顾右盼,希望从队友中找寻力量,汲取到的感情却全是恐惧,有人已经溜号,有人则试图徒劳地朝队长靠拢,更多的人左顾右盼地频率像是风中乱摆的旗帜,为慌乱情绪的传播推波助澜,阵型已濒临崩溃。
他回想起了那天主簿侯儒仅带二十骑就驱散了上千饥民的场景,更体会到了许多文家部曲临终前的恐惧。
“不要啊!”赵桓的队友终于忍不住了,有人惨叫一声,拉开了崩溃的序幕,兵士四散而去,王钧拼命拿棍棒约束,却根本抑制不住溃逃的势头。许多人往后倒退的速度,甚至比他走正步的速度还快,大家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好几个人撞在一起,在地上滚做一团,还有兵士被吓得趴在地上磕头乞饶,口称“康神仙饶命”、“康战帅饶命”不止。
一个声音也在赵桓脑海里不停催促着“快跑、快跑”,但他在破亭一棍子敲倒食人老头的那股劲头却突然涌了出来,伴随着“跑了不就给康神仙丢人了么?”的告诫,还有康朱皮,纠结之间,赵桓居然稳稳地站住了,没有挪窝。
“不许退,稳住!”
赵桓大喊起来,他选择去阻拦那些逃命的队友,也想以身作则,告诉战友们面对骑兵冲锋,也可以不崩不溃。
当然,赵桓的行为不过是杯水车薪,丁队的崩解势头已经不可阻止。相较于溃不成军的丁队,甲队也就多撑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已,他们直接面对骑兵冲锋的一排兵士也忍不住的后退,阵形亦有崩坏的趋势。
李阳则冲到队伍最前面,不停地朝着骑兵们蹦跳招手,急得满脸通红:
“战帅,快停下,儿郎们撑不住了!”
“后队右转,前队左转!停唢呐,停唢呐!”
随着康朱皮急促的命令,催命的唢呐声戛然而止,骑兵队分成两股,从距步兵二三十步的地方开始减速转弯,避开乱冲乱跑的溃逃步兵,朝两
侧驰骋而过。骑兵队毕竟有围猎的经验打底,又是“突击”队友,并没有下死手,而是见势头不对就已减速,才没有造成真正伤亡。
望着还未与骑兵接触就已溃不成军的丁队,和明显士气沮飘白旗的甲队,还有身旁各种面露窘态的骑兵,康朱皮真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骑兵练得太好?不见得;步兵练得太差?好像队列已经可以了,但暴露出的实战问题不是一般大。
幸亏康朱皮记得些许禁军步兵阵的细节,杜老兵也提过类似的情形,按葛公的练兵法,步兵结阵时应疏密有致,最好是“队间容队,曲间容曲,卒各居地两步”。
解释一下,也就是说,从小卒到大队,各个步兵战术单位之间都要保持间隔,间隔大小以能塞下同等规模的战术单位为标准,例如五十人队与五十人队之间的空当就要能放下第三个完整的五十人队。五十人队内部的十人队之间,也是一样留空布置。至于单兵之间,则每个人各占两步地,约合后世的一米半左右,即两战友之间留有一米多的空隙,足以供其他战友通过,又不至于间隔稀疏,被敌人所乘。
按杜老兵的说法:“打仗时,兵士们得前后轮换,不然披甲久战必然疲乏,有时则要后队补前队,几队合为一队来抵御敌人先登陷阵,故非得预先留空不可,否则前人退不后,后人进不前,非得大乱不可。”
本着葛公的东西不用白不用的理念,平日训练步兵,康朱皮就按此要求来排阵,上阵具体有多大用,如何有效演练尚不知道,此时却在另一个方面已经起了效果——许多慌乱的人借着间隔空隙就一哄而散了,没有挤作一团导致踩踏事故。
若是按康朱皮前世军训走正步与对步兵方阵战术的简单理解,让五十人肩并肩地站成什么密集队形,这一乱,非得踩死几个。
康朱皮花了好些工夫收拢溃散的步兵们,又让生火煮些粥给兵士们压惊,然后叫来两个队长,准备谈谈刚才的事情。
“我就问你俩,且不说我没喊解散,队伍就溃了的事。倘若今日冲锋的是敌骑,你俩怎么办?敌人会像我一样临时拉开?奇怪了,丁队崩了也就算了,甲队怎么也成了这样?甲队就没几个人没见过骑兵冲锋吧?文家那个叫文罴的,冲李三郎的时候,李阳也在吧?还有那个什么莫护跋和咱对阵的时候......”
听着康朱皮的训斥,李阳非常羞愧,从脖子一直红到面颊上,眼珠都要鼓出来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憋出一句:
“康帅,这次你罚我吧!我回去就好好练,保证下次康帅带三百骑来冲,我们眼皮都不眨一下!”
李阳的甲队虽然“赢”了丁队,但在他看来那理所应当,而他带的老部下被康战帅几十骑一冲,尚未近身就阵型欲溃,这可实在是丢人。
王钧却兀自强撑着,带着不服的口气应道:
“康帅,儿郎们站军姿时不持寸兵,手无寸铁,自然心中无胆!若儿郎们能像河边御敌那次,肩并肩结阵,各持一丈八尺的步槊抵御,三十多骑断难冲散我等!”
李始之摇了摇头,表示根本不赞同:“王郎君,那我等无非是换硬弓,射重矢,近人而发,射倒尔等十余人后,从溃口一齐杀入,步阵还不是一样溃?”
王钧还要辩论,就被康朱皮制止了:
“驴儿,你这番志气很好,出现问题不气馁,而是想将来改进,如此练兵才有意义。但究竟谁说的对,还是要格物致知来检验,你回去之后,就与兵士们商议该怎么做,过段时间再练,以观成效,下次就不止有矛与马了,还会有无簇箭来乱阵。”
康朱皮拍拍王钧的肩膀,觉得他一直有股驴脾气,倔犟地很,除了读书认真外,对新事物学起来也刻苦,相较于脾气更暴躁,性格更直率的李阳、康武等人,王钧更像个可塑之才,故康朱皮带着勉励的口气大声说:
“若驴儿的法子到时有用,就向全体步队推广。李阳,你回去也试试,下次一并检验。有成效,算功劳,我必奖励。”
李阳抢先大叫领命,王钧也点头,语气坚毅地应道:
“好!康帅一言为定。”
练兵要用大棒敲,也得给甜枣安慰,刚才康朱皮用骑兵吓唬了步兵,现在批评也批评了,教育与检讨也安排了,该轮到抚慰兵卒们了。
康朱皮先是给甲队发了奖励符,虽然他们只是多撑了一会,表现也不够出色,但事先约定的胜利条件只有维持军姿的时间,自然得算数。
“赢了就是赢了,奖赏和惩罚都要及时,迟到就没用了。”
安抚完甲队,康朱皮又亲手给丁队的溃卒们发热粥与热水,他们在冬天站了许久,又乱跑乱窜,迫切需要补充流失的热量。刚才没有逃跑,能维持军姿或者阻止队友溃散的士卒,比如赵桓,都被康朱皮挑了出来,当场就多发了三日口粮予以奖励,并要他们回去作为典型人物,传授心理经验。
在回去的路上,康朱皮又跳
下马,把两匹坐骑让给崴了脚的几个步卒,坚持自己与甲丁两队一道徒步回营,同时不停地加油鼓气,士气逐渐恢复了。
等到兵士们回坞寨后,在王钧与李阳的组织下,围着火盆与粥釜开始议论起骑兵冲阵的场景,有的人绞劲脑汁,思考应对骑兵冲锋的手段,李阳则大声疾呼口号,鼓舞弟兄们的斗志,要求战友们互相信任,相互依靠,才能在实战中扛住敌人骑兵的压力。
骑兵们也在康朱皮的要求下,聚在一起大声讨论,畅所欲言,探讨本次训练的得失,还有以前作战的得失,因为骑兵训练一回所费甚多,康朱皮必须抓紧这一月两三次的集训机会,收集一切可用的经验。
“咱们服色装束不统一,以后不能老是白手巾裹头,冲起来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应该弄更多的旗帜,每个人都背一杆旗,显眼!”
“旗帜太沉了,我觉得是白头巾不显眼,打几次就脏成黑头巾或者黄头巾,我觉得寇天师那身打扮不错,要不咱们也各自黄巾裹头?”
“黄头巾不好,”李始之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等奉的元光道,装束上还是要有区别为好,不如还是白色,我大晋是金德,当用白色。”
支禄大大咧咧地反驳了李始之的想法,然后提了个令康朱皮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的主意:
“金德?不好不好,什么五行五德,那贵人才玩得起,咱们百姓不弄这个,我听说碧色是百姓与勇士的颜色。你看,义薄云天的关云长绿巾绿袍,米大巫又提过密特拉的化身之一就是绿盔绿甲的骑马勇士,我等不如皆绿巾绿袍,哎呀,我看行!”
“碧头巾太不显眼了,亏你支禄想的出来!至于黄巾,我看也不好!部大不是讲了么,黄巾军当年一下子就被曹操、刘备什么的打垮了,用黄巾不吉利!更何况黄巾军是反贼,我等不是反贼,不如用红巾,喜庆,显目,还没人用过,多好!”
康武赶忙粗声粗气地反驳,挥舞着拳头提自己的意见。
“好,好,都用红巾!”
“那不行,还是绿头巾好!”
“安静!到底用什么颜色的头巾,还是先解决了染料问题再说,不然都是空话。赶紧给我讨论下一个话题,说点别的,我看骑兵之间间隔多少,长矛怎么用,多少人一队,都是很好的话题嘛!”
康朱皮发觉自由讨论果然不行,这才一会话题就变成什么玩意了,这些人总能关注到他想不到的特异点,什么头巾颜色之类,红巾军什么鬼,红巾军就没造过反么?当然,比绿巾军好多了。
之后,大伙讨论热情丝毫不减,无论步骑都在畅所欲言,这次有康朱皮及时约束和控制,话题再没有跑偏,话题渐渐集中在了队形和武器上。
有人认为如果骑兵队形更紧密一点,那么气势更足,可以在接战前就吓垮敌人。
而李始之、康矛这样马术娴熟的老手则坚决反对。他们觉得骑兵队形太密集,双手持矛左右横荡在混战时太容易打到自己人,还是松散一些好,骑战毕竟更考验个人武艺,全指望接战前就把对手吓垮,太不现实。
而在武器方面,许多人也颇有微词,李始之这样弓马娴熟的豪强,还有乌桓、鲜卑人都更喜欢全长在四米以上的槊矛与骑射;但有些人则认为长杆武器与弓箭练起来麻烦,训练耗时太大,难以短时期内成军,而康朱皮现在恰恰没时间频繁操练骑兵,这极大地限制了骑兵总规模。
众人就在争论着,康朱皮发现问题还是没怎么变,他并无足够数量的马术娴熟之人,也就无从组建大规模骑兵,少量的骑兵只能作为机动力量,在小规模冲突中依靠计策与个人武艺取胜。
还是要更多的骑兵啊,想到这里,康朱皮赶忙去叫李始之,笑呵呵地说:“三郎,你快跟我一块去找阿卿。”
“怎么突然找我姊?姊夫,你想干什么?”
李始之皱着眉头,看着“诡计多端”的康朱皮,一时猜不出他的心思。
“你也老大不小了,阿卿很关心你的婚事啊,一直催我帮你物色一位又温婉,又贤淑,又勤俭,又美丽,还合你性子的贤内助,这谈何容易!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想到这么一位,三郎想不想看看啊,嘿嘿。”
“姊夫,你别害我,我不要桓真人,我不要胡女!”
康朱皮翻了个白眼,摊手耸肩,无可奈何地说:
“我提桓邑主了么?我都没说是谁啊,我看是你天天想她吧?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我还是你姐夫啊,怎么会害你!好了,不提这事了,我知道个好去处,想带你去耍,不过要先过阿卿这一关而已。”
——
羯主练兵甚严,相传赵桓发衣冠高门坟丘,曾掘得暴秦兵法三卷献于羯主,遂依其法练军。每大操,羯主必亲束甲,或乘马,或徒步,入阵同练。辄以精骑演习驰突步阵,往来横击,凡是者三,若步阵溃散,则斩徒官,若突骑
不入,则枭骑将。羯主练兵严酷如此,故军士皆畏羯主更甚畏死,每日砥砺武艺,演习战阵,从春至冬,未敢松懈。
——《晋末春秋·康朱皮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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