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教化,只可行于穷乡下邑,而不可行于冠裳济济之名区。只可行于三家村里不识字之女儿,而不可行于素读书而居民上者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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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啊!婢子身陷虏中已十年了啊!”
妇人讲着一口流利的中夏音,虽然有些口音,但还能听懂,她越说越伤心,康朱皮已然确定她是被鲜卑人掳走的无辜者,从长相,气质,身段来看,粗步认定至少是个中原豪强大姓的女子,便准备做件好事带她走,只怕她要是哭起来没完,那可就耽误事了。
“先起来,离开这里,苦可以慢慢说”
康朱皮刚刚和蔼地出言劝她,再有什么苦怨,也得等送回老营大队,康朱皮再觅个中年阿姨,陪着慢慢絮叨,此处可不是聊天的好地方,搜刮完要紧的战利品就得走,否则鲜卑人反应过来就迟了。
结果妇人的哭声就戛然而止,她终于看清了康朱皮的长相,那披挂着官军白甲的人明明是一个西域胡儿,虽说因为许多鲜卑婢在大晋的“人才市场”上流通,中原大族现在都经常冒出几个黄须“鲜卑儿”,但毕竟东部鲜卑人与西域胡的长相还是颇有差别,康朱皮这长相在燕北辽西还算是异类中的异类。1
她一时有些害怕,又有些不解与迟疑:“将军,将军是敢问将军部大的郎主是哪位?”
老公务员方光一下就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想解释,又总觉得不太好,倒是其他亲兵毫不在意,康武与其他的亲兵就张嘴咧咧:
“我等可不是晋廷的官军,我等是义军,别看我们穿官军的铠甲,那是缴来的!”
“咱都是百姓良民出身,可比官军的军纪好多了!”
“我家部大就是最大的部大,我们都奉他为主,再没有其他的郎主了!”
亲兵见了个好看妇人,便七嘴八舌的自报家门,气得康朱皮差点拿刀鞘过去挨个抽屁股,心想“我还没空仔细问她的情报,你们一个个自报家门作什么?”他赶紧出言喝断:
“好了!这都不是关键!女郎你知道我等与无论哪家的索虏都有仇,且从不杀无辜妇孺就行,你大可放心,安全了就送你归家,绝不哄骗!”
妇人抹着泪,又行了一礼:“多谢将军!婢子姓庞,生在辽东郡,十四岁那年”1
不想再耽搁下去的康朱皮,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叙述:“庞女郎,这里就你一人么,还有没有别的被掳的人,我可以一并带走。”
“将军,此地止有婢子一个中夏人了,婢子的亲人早在索虏入寇”
康朱皮像老农民赶集迟到般焦急地讲话:“节哀!那你会骑马么?”他可没时间听落难的大姓女诉苦,虽然这女子看样子能贴身服侍宇文丘不勤多年,定知索虏宇文部虚实,回去有时间倒可以询问相关情报,可现在没空细问,还是得跑路要紧。
庞氏点头:“回将军话,婢子在虏中多年,十余日便拔营而行近百里,虽不敢自夸精通,但”
“那就好办了!”康朱皮一拍手掌,撩开大帐,叫道:“马和甲都找齐了么,准备撤退了!”然后扭头讲道:
“我借女郎一匹,你跟我们走,先离了这是非之地再说,想回辽东找亲戚一样给路费!别耽误了,快走吧!”
康朱皮动作与问话之迅速,弄得庞氏有些不知所措。面前这位胡儿将军,虽然长相很凶,但讲话和气,看上去也不好女色,令人心安,只是怎么和火烧屁股一样急躁?突然想到什么的庞氏一指另一位女子,话语里似乎有一丝恨意:
“那她将军不带她走么?”
“她若是索虏抢来的,那我便救走。”
康朱皮随口应道,突然间眼睛一亮,指着室内角落叫道:“诶,那不是一套马铠么!哎呀,快快快,搬走搬走,咱们终于有马铠了,哈哈!”
听闻有马铠,亲兵们亦是两眼放光,康矛当即就和康朱皮一块窜过去,把那叠马铠搬起,像小男孩拿到了心仪的玩具般,喜笑颜开。
之前,他们一个具装骑兵都没有,而当初祁种民的莫护跋军精锐有不少马铠,或皮或铁,以前祁种民经常展现她那些威风凛凛的具装骑兵,搞得康朱皮他们都对那些黑光铮亮的战马护甲垂涎三尺,只苦于铁匠与铁矿都不足,弄不了马铠,只得在心中痒痒。
现在终于有了一套马铠,实现了从无到有的突破,怎能让康朱皮等人不激动?手中的马铠非常沉重,足足有二三十公斤,甲片若鱼鳞,皆用好铁锻制,寒光闪闪,一看就是好货。只是外观倒与祁种民所用的马铠不同,那乌桓女的马铠,大体可分为五块,护头的“面帘”,护脖的“鸡颈”,护胸的“当胸”,护躯的“身甲”和保护屁股的“搭后”,面帘最具特色,是用一整块皮铁制成,要用时,便一件件组装到坐骑身上。而丘不勤这套马铠,却几乎是一体的,从头到尾并无分段,只有后背空出一块无甲,以供安放马鞍,估计用时就如一条铁毯子般,往马背
上一披。
“将军,那是宇文丘不勤给坐骑披的马铠。”庞氏见康朱皮不管女人,只顾着欣赏马铠,便说道:“来头不小,婢子听说是西域名货,前年索虏拓跋氏的王嫁女儿予宇文丘不勤,那套马甲就是嫁妆之一”
“好,好!归咱们啦!”每日操心物资装备的康朱皮,对铠甲简直是爱不释手。
“而那嫁来的女子,拓跋绰汗的女儿,现在应算是拓跋鲜卑禄官汗的侄女?便是那人。”
庞氏指着另一女子,揭露了她的身份,众人的视线立刻离开马铠,齐刷刷地看向她,康武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只有康朱皮一人不为所动,捧着马铠径直朝往外走,心想:
“拓跋绰汗的女儿,拓跋禄官的侄女,丘不勤的媳妇,这关我屁事,她老公逃命不要她,也不用我来管饭啊!就算你们要分人妻妾,也得等消灭宇文家再说吧?”
“康帅!部大!你不把拓跋家的女子带走么?”康武在身后喊。
“你这傻子,若带这女子回去,米大巫和李天师怪罪下来,你担得起责任么?”康矛在一边斥责。2
“嘿,你们这几个厮!”1
驻足回首的康朱皮刚想数落他们两句,就见拓跋氏终于离开了刚才的位置,也是扑倒在地,朝这边手足并用地爬过来,眼泪不停地流淌出来,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跟你们走!千万不要不要”
她见明显是头领的康朱皮对她毫无兴趣,生怕是准备杀人,或者把她变成什么更凄惨的存在,就想过来抱大腿,结果搞得康朱皮一头雾水,还以为这拓跋氏女子也得了什么斯德哥尔摩症。
见此状况,康朱皮在心里盘算了下利弊,似乎带这女子回去,弊端也就是要管一人饭而已,但却多了一张可以用来分化离间宇文部和拓跋部的牌,最后权衡利弊,便还是指了指越爬越近,越哭越伤心的拓跋氏,招呼来亲兵,说道:1
“把她带走,先按俘虏的老规矩办,咱谁也不许动。”
接下来康朱皮抓紧时间,搜刮了一番,便趁着鲜卑援军未至,就撤离了这处营寨,连夜向南返回。
虽说还在战区,阿爪、康矛和康朱皮都还在轮番断后,掩护本队撤退,但得胜归来的亲兵们已经十分高兴,都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与凌晨的寒气中聊天,甚至连带伤的骑从亦在开心地说笑,讨论回去能分啥宝贝。
今夜突袭大胜,以损失轻微的代价击溃十倍于己的敌人,大涨威风士气,还缴获颇丰,各自的备用马都驮了好些盔甲、宝剑、名弓,最关键的是牵走了一百多匹好马,不仅补齐了这些时日来的损失,还有相当的余裕,大家都不由得提高了马速,反正跑一会就能再换马。
王梦扛着马槊,主动跑去与漂亮姐姐庞氏谈天,一会煞有其事指导骑术,一会则夸耀起他之前的武勇表现,说这鲜卑人的营寨,就是他一马当先踹破的。5
康朱皮虽自己还存着警惕心,只找了几个沉默寡言,比较听话的亲兵去看管拓跋氏,不时警惕回望有无代表追兵尘土,但耳朵却架不住顺着风声飘来的亲兵聊天打屁声。
“康帅,你这回指挥咱们打了这么个大胜仗,娶个新妇又怎么了?”
“对啊,她可是草原人,我听阿虎和李三郎讲,草原的胡儿抢婚是常态,这没啥不好的。”
“总不会是怕米大巫发怒吧?”
“或许是啊,你有所不知,我讲给你听,你们可千万别乱传,康帅与米大巫都与那拓跋家有仇咧!若讨了拓跋家的女子,康帅回去和米大巫不好交代啊,你说是不是啊!”
大家肆无忌惮地说笑,原本自风疠病事件以来,亲兵们对康朱皮是又敬又怕,把他当神仙看,一度都冒出了奴才做派,以至于连正常的交流都被扭曲了。康朱皮便一方面禁止他们搞过分的个人崇拜,另一方面常常和他们开玩笑,讲故事,聊天打屁,非常平易近人,从不摆上位者或“神仙”的谱。亲兵都是和康朱皮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至多大不了几岁,少年心性重,很快又压制了那种“人与神”的隔阂。2
康朱皮实在忍不住了,也叫嚷:放屁!阿武,我怎么可能怕薇姐和丹英姐,倒是你有问题,一个劲怂恿我去碰别家妇,我看不是你个崽子想要吧?”
“那我哪敢啊,部大不动,我怎么会要?部大,那拓跋家的女子不差,或许还比你稍稍年长咧,你怎么就一点兴趣都无?”
“诶,我为何就要有兴趣?别人的妻妇,哪有自家的阿姊香嘛,黄毛就一定要做黄毛的事情么?”2
“啊?”亲兵们听不懂康朱皮玩的梗,康朱皮赶紧反客为主,祭出讲故事大法,聊了一番曹魏武宛城战张绣的故事,最后教导道:“切不要学魏武帝性情中人,那可害人啊!”
此刻王梦主动来找康朱皮,禀告他刚了解的情况,说那女子全名叫庞春姬,康朱皮猜的不错,的确出自辽东郡
庞氏。十年前大单于慕容廆侵扰辽东郡,掠走许多边郡汉人,庞春姬便在其中,后来慕容鲜卑又与宇文鲜卑交恶,双方征战不休,慕容鲜卑实力不济,庞春姬又辗转落到了宇文鲜卑的手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做出多少违背本心的谄媚,才混到丘不勤的帐里。
庞春姬把这段经历几乎一笔带过,王梦性子直,倒也没有细问,只对宇文鲜卑的其他情况更为在意。比如先前费了大力气才斩杀的白马将,王梦打听到他名叫素和莫何弗,是宇文丘不勤的结义兄弟,盔甲则传自某任匈奴单于,现在是宇文丘不勤自用甲,不知今天怎被他义兄弟所用。那口长剑倒是素和莫何弗的祖传货,昼夜不离身。
简单叙述了情报,王梦便向康朱皮询问:“康帅,我还是搞不懂,索虏今日被咱杀得大败,宇文丘不勤都差点死了,你先前说的驱二虎相斗的计策,还怎么施行啊?索虏还不得吓跑了?”
“啧,宇文丘不勤无论跑与不跑,都一样!他若跑了,是丢脸,他若不跑,被我等杀了,挑在矛尖上,便是丢他爹的脸!”
康朱皮回首,马鞭指向后方,大胜带来的自信如同疾风,冲散了困意,只听他说道:
“宇文单于大春天强行带着人来上谷,东西都未抢到,只接了一仗,儿子就差点送了性命,儿媳妇都丢了,那儿媳妇还是拓跋家的宗女,前任大人的女儿,这次出兵可还有拓跋家助阵!若是这时候打道回府,不仅面临马困人乏之苦,以后单于说话还有用么,还怎么与拓跋家维持联盟?别人可以不打,宇文单于非得硬打不可,就看朝廷的官军何时来碰一碰了。”
“就不知朝廷调集来平咱们的官军精锐,破那些索虏要多久?”
“快也快不到哪去,官军还没来呢,等击溃了索虏,我们也早跑远了。”
临近鸡鸣山,康朱皮命亲兵收起晋军旗帜与衣袍,重新打起家旗,以防误伤。一路奔驰,很快就见到负责后卫的步兵主将赵桓,他正在抓紧时间挖壕沟,这是康朱皮预留的防御措施,他命人提前数日就在可供大队人马通行的大路上修挖了一条壕沟,只留了供转进部队撤离的通道,壕沟里面堆放了柴草、湮石等引火物,现在大队已撤,后卫部队就开始破坏剩下的路段,若有追兵前来,便点燃壕沟阻击,敌人先得扑灭火,然后再填平壕沟,以此就能拖延不少时间。
与赵桓部快速交接了一些战利品,并嘱托他们把俘虏和伤员送往老营,同时传达大胜鲜卑人的消息以稳定军心,康朱皮则命鏖战一昼夜的亲兵在后防工事里休息,给战马解鞍,以补充体力,准备再战。
结果没等康朱皮再次反击,到今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斥候就匆忙回来汇报,说东南方向,靠近居庸县的位置有烟尘大起,十分不对劲,康朱皮看军队皆疲,居庸方向的留守部队早就撤离完毕,只能抓紧时间继续休息,同时打发斥候再探。
又过了些许时辰,待到春天较短的日头开始西斜,斥候就疾奔回来,通报紧急军情:
“晋朝官军在今天清晨突然越居庸关而出!早上已与天师道军接战!”
紧接着不到半个时辰,就从东南方跑来好几十名天师道的溃兵,这些人虽有马骑,却个个是衣甲歪斜,兵刃不全,慌不择路,大呼小叫,撕心裂肺地嚷着“败了!”、“败了!”,他们这些肝胆俱裂的溃兵直到望见康朱皮的旗帜,和紧急出来列阵的弩手与明晃晃的刀枪,才远远地停下脚步,慌张地喊道:2
“康帅,官军来了,真人将军死了!”
“官军拿下居庸县了,侯家牧猪儿去攻沮阳了!我等吃了大败仗啊,康帅救我们啊!”
“好多骑兵,好多好多!数不清的骑兵啊,从居庸关杀出来了!跑起来的声音像打雷一样!败了,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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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转进,首重水路,次重牛马,否则男女老幼相杂,辎重拖尾,速度必然不快,后卫不力,敌人以精骑击后,衔尾追杀,则军无战心,必然惨败。我当年在上谷,便为了转进而攻取大户坞壁,以夺牛马,为此花了许多时间,宇文部入侵后,我为了稳定军心,同时驱虎吞虎,又去与鲜卑兵搏杀,更是拖延了时间,以至于被官军咬尾。1
但试想我当时不与鲜卑兵交锋,甚至不为了收集足够的车辆牲畜去打乌桓大姓坞壁,会不会也影响行军速度,导致不能及时转移呢?
——《往事录·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