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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哭泣?
因为他们夺走了我们的土地。
谁?
地主们。
那为何不与他们抗争?
因为他们势力强大。
那等我长大了,我让他们把地还回来。
——
埃米利亚诺·萨帕塔(1879-1919)墨西哥农民起义军领袖
——
王钧投入战斗时没有派部队一味猛冲,而是留了个心眼,他发觉那座横在路中的尸丘,已经成为了一处人为的制高点,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谁若是先爬上那尸丘顶,站稳脚跟,便可以居高临下,轻松用矛戟去戳想爬上来的敌人。
官军的确如王钧所料,想要先发制人去占领这处制高点。
于是,王钧这便让第一波突击部队保留了两排弩手,藏在长兵之后。
刚才义军不用弩机,一窝蜂地涌过来肉搏,不代表义军没有弩,更不代表他们不会用弩,杀红眼的官军便是忽略了这一可能,刚才长戟大盾在混战推搡中的效果并不太好,官军便没让前几排持盾,用长兵占据高地要紧!
反正一些妖贼,不会有什么强弓硬弩,官军只凭身上的重甲就完全可以应付!
不料待到官军的先头部队笨拙地爬上尸丘顶端,王钧突然命令第一排义军或跪或蹲,弩手几乎是把弩机架在同袍的头顶,朝不远处难以腾挪躲闪的官军齐射。
立足未稳的官军刚手足并用地爬上来,就遭了一阵劈头盖脸的弩箭射击,他们身上的重甲虽然能抵挡弓矢,可是对弩矢的防御效果并不是那么好,双方距离这么近,直射足以击穿铠甲的薄弱处,打中小腿、前臂和面颊等无甲部位更是足以剥夺战力。
一时间,最先冲上来的几名官军乌桓先登勇士各中了数箭,当即毙命三人,从尸丘上翻滚下去,剩下的人也被迎头痛击,射得站立不稳,只得朝后方大叫:
“贼人有强弩,秦人官军用的强弩!”
“给咱们盾牌!”
此刻负责一线指挥的乌桓将听闻“贼兵”居然有强弩,大大出乎意料,他毕竟和王钧、支禄一样没打过这种堵在山谷狭道里的搏命仗,忙乱之间,出了大差错,居然命令好不容易爬上去的部队赶紧退回来,不要当活靶子。
“长兵儿郎,去,抢尸丘,登顶勿停,往下冲!不给官军爪牙换弓弩机会!短兵手,随之登丘,冲敌,勿停!”
王钧望见敌兵中计稍退,便疾呼前排的长兵手抓紧时间,趁官军的盾牌还未上丘,弓弩未整的机会,赶紧夺占尸丘。
持长矛的义军乘隙爬上,夺占制高点,即刻按王钧的指挥朝下猛突,撞开刚列队接应完退兵,准备来爬尸丘的官军刀盾手,把他们的队形撕开一个大豁口。
官军的刀盾手被撞得七零八落,立足不稳,王钧的短兵队趁乱爬过障碍,跟在长兵队之后,对着倒地、撞墙、手忙脚乱的乌桓官军刺杀。匕首扎进盔甲的缝隙,划破肌肤,刺透内脏,夺取重甲战士的性命。
王钧的第一佰队大呼疾进,抓住乌桓兵的失误,长兵将前队被击溃的部队驱向后队,短兵则负责补刀,不少乌桓兵还没准备好厮杀,就被前队溃兵反卷,冲得无法维持队形,甚至跌倒在地,晕头转向之际,就被紧跟而来的义军按住刺杀。
一时乌桓兵伤亡惨重,连负责指挥的乌桓将领都被义军从坐骑上拽下杀死,渠帅旗帜被义军夺取。
“勿抢金银,只求急进!”
王钧的命令还在继续,后队的乌桓兵见前队兵败如山,往后逃窜,却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到底来了多少敌人,更是惶恐不安,不少人面面相觑,准备若是情势不妙便走。
“庸狗!最多不过几十个贼人,就把渴朱浑打成这样,如此安能称勇士?祖长史还陷在前阵,不去救么!弓手,凡有后退逃亡者,一律射杀,兄弟子嗣尽数逐出邑社!”
此时,位居后阵的一个乌桓头领,戴着朱红色茶碗般的木制乌丸帽,铠甲外披着豹皮文绣,束腰用得是虎皮胡毡,刀柄有金银装饰,衣装十分奢华,在他的喝令下,后队乌桓兵重新振作,还发起了凌厉的反击。
乌桓兵先是靠在弯道之后的一波重箭直射,几乎以无差别杀伤的方式,重创了王钧的追兵和自家的逃兵,没来得及捡盾牌的王钧部下损失惨重。
待到短兵手慌忙去捡乌桓人扔下的盾牌挡箭的时候,乌桓兵采取了在正常将领看来,几乎发狂的行为——那位乌桓头领派出一队亲卫骑兵进行自杀式冲锋!
狭长的山谷中,难以并行的窄路,几个乌桓骑兵的决死突击本来用几条长枪就能挡住,但被弓箭削弱了长兵前锋后,只拿着匕首和短剑,尚未从宰杀难以反抗官军的状态中反应过来的义军短兵手就如朽竹
挡不住利刀般,被数百斤的战马撞得骨碎人亡,攻守之势立换。
这场战斗重新恢复了对双方而言皆血腥而残忍的一面,任何的小伎俩和投机取巧,有战斗经验的对方都能在付出血肉代价的吃亏后找到应对的方法,追兵与猎物频繁转变,一支支队伍被击溃后重整,被送回战线,然后被惨重的伤亡再次压倒。
正常的排兵布阵无法施展,骑兵无法侧冲,莽然冲锋就会陷入失速的危机中——那几个冲阵的乌桓骑兵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王钧估计马术要远远好过自己,至少他是不敢在这种山路上还加速奔驰,还能左右手都自如使用武器砍杀,但也踩中乱滚的尸体与伤员而失去速度,被王钧拼死的手下斩断马蹄,按在地上取了性命。
长枪无法顾短,会被短刀短矛轻易杀死,而短兵拉开距离后,就难以抵挡对手长兵与骑兵的突击。
弩手直射之后往往就要陷入一线肉搏,珍贵的弩机被随意抛在地上摔坏,因为来不及回收,弓手的抛射会被突出的崖壁挡住,若是直射,弓手要面对的危险可不比弩手小。
没有完美的战术,只有不够坚定的战士,双方见招拆招,前方搏战的兵卒意志力都在饱受折磨,等到康朱皮带军抵达,王钧与乌桓官军又重新围绕着尸丘在进行残酷的争夺战,有时官军获得了上风,占据了尸丘顶端,但旋即被义军用冲锋和弩箭攒射给赶下去,有时义军控制了尸丘,马上就被官军的弓箭、投石覆盖。
康朱皮援军的并没有改变战斗的天平,鸱鸮旗帜在飘扬,鼓声鸣响不停,换来的不过是尸丘的规模越来越大,双方死者越来越多,一日之内,尸丘易手五次,不少康朱皮的部队伤亡达到了近两成,前排的军官老兵损失惨重,已经不堪再战了,却还没完全撤离战场,而是留在稍微靠后的位置休息,试图稍作休整后再战。
两军的损失都极大,却没一方愿意就此退却,不仅如此,稍作休息时,两边都在给对方竭尽可能制造麻烦。
先是王钧命人找少量的干柴来,用水打湿了,再点燃这些湿柴火制造烟气,利用灌进飞狐道的北风,将烟尘、血腥气、尸臭一起吹响官军,一度呛得官军又晕又恶心,迎风流泪,咳嗽声响彻山谷,王钧趁机派小部队发动了反击,把占据尸丘斜面的官军给彻底赶了下去,
官军也不甘示弱,义军用烟雾熏他们,结果烟雾散去,稍事振作,官军便选些乌桓氏族中能唱会跳的折奎真出来,高唱幽州一带的乌桓民歌,试图动摇康朱皮军中那些乌桓人的意志。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兄在谷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食量乏尽若为活?随我来!随我来!”
官军唱着乌桓人的民歌,不少胆大的人还借着尸丘掩护,贴近了来喊话,有乌桓语也有汉语,内容多是劝说义军不要再跟着康朱皮白白地流血牺牲:
“对面的弟兄,今日尔等打得勇,都是好儿郎,为何不思为国尽力,反而要助贼为虐,不怕触怒天地日月神明,招来灾祸吗!不如随我来,有饭吃,有衣穿,不必受苦!”
“你们跟着康妖贼,反叛朝廷,是不会有好归宿的,朝廷带甲百万,战将千员,像今日一般能征善战的王师多如云,密如雨,尔等焉能不败!朝廷仁慈,只要尔等倒戈卸甲,保证一个不杀,还让尔等回乡做农人!”
“尔等弃了家中的田地草场,带着妻儿老小风餐露宿,傻不傻?为的是啥,为一个杂胡儿的野心,为他高高在上享福,害了多少好人,值得么?”
“如今天子圣明,四海太平,父老无不歌曰‘天祚有晋,其命惟新,抚宁四海,兆民戴之’,尔等不识天命,不知实务,强要造反,不怕君子不齿,小民唾骂,千百年后还戳尔等的脊梁骨么?乌桓话说得好,中原天子是云端里的皇帝,朝廷诸公,那或是天上的星宿降下,或是祖宗积下大功德,有异像异能在身,今生才来做大事业,才来治人的!你们若有才能,亦可静待州郡举荐,若无才能,便要顺受人治,怎么稍不称心便反?还有没有天理,讲不讲天道了!”
“降了吧,降了吧,保尔等有好归宿!”
“好的归宿?昏君之下,衣冠禽兽之间,用取乱之道,有什么好归宿?”
康朱皮嘟哝着,官军显然有能人啊,擅长动摇军心,当是刘弘之前有准备。
今日连绵苦战,康朱皮自己连战鼓都敲坏了一面,不少兵士轻伤不下火线,苦战至疲乏,退下休息一番又重新上去拼杀,直杀到衣服黑色的部分被血染成黑红色,辨不清身上哪处是红色的衣物,哪处是血迹,已是辛苦之至。
康朱皮起身,环顾四周,在休息的部队中穿行,发现乌桓歌的确触动了许多人,紧接着听到官军的劝降后,不少马贼、盗匪、小自耕农和普通牧人都开始窃窃私语,特别是前官军投降的兵士,有不少人眼神闪烁躲闪,似乎是在有意避开康朱皮的视线。
他们先是背井离
乡,拼杀了整整一日,不知死了多少同袍兄弟,有些人刚刚新加入,怀揣的念头无非是当兵吃粮或者随大流,虽然有些前官军俘虏有战术素养,可在这种苦战磨砺下,出现意志松动是难免的。
而老兵们许多人亦是疲乏至极,没空去管,忙着吃东西喝水还来不及。稍有管教想法的人,一般是奴婢、牧工出身的老战士,特别是饥荒中最受苦的那一批人,此刻便粗暴地辱骂几句,嚷几声:“不许听!”、“把耳朵堵着!”、“尔等东张西望看什么呢!”
“没来得及搞完整的教育,是我的问题。”
康朱皮停下了脚步,制止了老兵们粗暴的教训方式:
“堵着耳朵算什么,来,我们也来唱歌,官军唱的不好,没力气!我们来唱个有力气的!”
康朱皮自衬唱歌不好听,五音不全,有时根本不是唱,而是用吼的方式,但此刻管不得许多了。
“燕山北,河水旁,万里牧场归羊真。我等打黄羊,部大断我手。我等牧瘦马,部大鞭我背。吃不饱,穿不暖......。
康朱皮用乌桓语唱起一首悲凉慷慨的《告牧民同胞歌》,正休息中熟悉这首内容的乌桓兵纷纷跟着唱起来,听不懂的中原义军兵士也跟着打打节拍,连伤兵都在哼唱,以此助威,歌声愈发高亢,直冲云霄,绕云不去。
与之相对,歌曲进入高潮部分后,官军那边好像没那么热闹了,不仅劝降的声音低了下来,仔细听,还能听见官军将领及其卫队在训斥弹压普通兵士的声音。
趁热打铁,《告牧民同胞歌》刚一唱毕,康朱皮见手下士气稍振,立刻又抓住刚才官军唱的乌桓民歌,也不管押韵与否,随口改编地就唱将起来,新的歌谣与旧歌相比,变得很长,也要停下来思考,所以康朱皮唱的很慢,但表情毅然,边唱边伸手扶起一个个休息完毕的战士:
“男儿可怜虫,归乡唯有苦。日出便牧羊,父兄皆辘辘,星落不能眠,妻儿尽呜呜。从春累至冬,所得不过泪与土。硕鼠只只,啮我衣毡,硕鼠只只,夺我酸酪。衣毡破尽,寒冬冻乏不能活,酸酪偷尽,食量空乏不能活。不能活,当奈何?随鸱鸮,捕硕鼠!”
渐渐地,先是阿爪,再是亲兵队里的乌桓兵们,最后大家都学着康朱皮的歌词,一起高唱起来:
“弓岂无弦,以我筋骨,箭岂无栝,以我牙爪。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食,与子同釜。修我甲兵,与汝同仇,再无此苦!”
歌声中,再次鼓起勇气的义军们朝尸丘方向踏出了坚定的脚步。这一次,义军奋勇作战,在双方的拼死搏斗中,给官军意志率先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而这次被击溃后,官军不仅再也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抗,最后到了追击的义军体力耗尽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在没命的败退,最终被逐出了飞狐关四十里峪天险。
——
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
——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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