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日延小优郭怀、袁信等於建始芙蓉殿前裸袒游戏......又於广望观上,使怀、信等於观下作《辽东妖妇》,嬉亵过度,道路行人掩目,帝於观上以为宴笑。
——《魏书》
——
文煜去扮白毛女一开始实属无奈。
米薇和李丹英明显扮不来一般受苦受难的喜儿,感觉差的太远。
而李始之原本想让他几个老婆来演白毛女这种穷姑娘,康朱皮一看,好家伙,就桓真人表现的那气质,说白毛女“赶上前去,抬手只一枪,便把黄四郎戳落马下,再拔刀割下首级,带回家予白劳看,除夕酒尚温”都有人信。
不成,不成,都不成,老营那几个妇人则要么扮相不行,要么表演天赋欠缺,最后康朱皮索性横下一条心,干脆男人扮女人好了,既然都搞出戏剧了,不如一步到位,来个旦角了事!
当然,康朱皮不知道,哪怕是在当前,他也并非男扮女装演出的创始人,按司马师的指摘,魏帝曹芳就让手下倡优男扮女装,演出叫做《辽东妖妇》的滑稽剧了。
当然,这是大城市的游戏,康朱皮和他手下这帮粗胚当然无从得知,还以为自己搞出来什么划时代的“发明”了。
既然康帅有意让男人扮女人,在场众人一致推荐让长相阴柔,全无半点幽并男儿气质的文煜来演白毛女,刚开始康朱皮还有些担心,怕文煜不能接受,毕竟拿他的相貌取乐,这可是以前文氏堡那些父祖兄弟喜欢干的事情。
没想到不待坐思想工作,文煜便一口答应了,说既然是康帅的事业,穿个女装扮女子又有什么难的?弄得康朱皮反而尴尬起来,只能叉开话题:“演吧,演吧,我来给你讲,你应该......”
笑声归笑声,大伙一开始的确是看稀奇,但随着戏剧的推进,笑声渐渐少了,人们都开始关注起本戏的人物与剧情。
对于第一次公演的《白毦女》,康朱皮可以说直到演出前都非常不满意,场地铺设聊胜于无,服化道也只能说凑合,全靠演员自身的把握,以及半生不熟的奇怪配乐,连他自己的旁白也多带有强硬说教的色彩。
光前几次彩排时出的各类低级错误,放在前世,可能要被学校里话剧社的学长姐捏着耳朵臭骂几个小时,所以到底能起多大用处,康朱皮都不敢打保票。
但愿不要拉跨。
按剧情,由庞存扮演的杨白劳每年给“四郎”黄世仁服三月劳役,缴七成税,累的早早犯了伛偻,老婆前几年便生生累死了,还是借的黄老爷钱下葬。
去年为了给独女过个好年,欠了一屁股债的杨白劳又好说歹说,向黄老爷借些钱买了件新衣,又买了些肉,勉强对付了一个除夕,代价是债又滚了好几番,今年则实在借不起了,给黄老爷干活,给自家种地,大冬天还得去自卖雇工,勉强凑几日饭吃,本想带回家给女儿,无奈苦力甚重,杨白劳只得准备两手空空返家,但又觉得这也太不吉利,还是好说歹说,找乡亲借了两条红麻绳,说回家给女儿权作扎头发的“花”。
“四郎四郎不动身,坐着吃饱穿的暖,拿完西村抢东村,他自好肉好酒过好年,穷人一年到头,不过是两手老茧,泪汪汪。”
“杨白劳”推开“门”,把他见过听过参与过的苦事朝观众一股脑地倒出,又讲道:“一月四分利,利滚利,利滚利,干活又不给钱,穷人哪里还得起!”
结果杨白劳发现,简陋到用两块石头作垫,架块木板当桌面的桌子上,居然摆上了肉酱与粟饭,而一身破烂女服的女儿......早就剪掉了长发,剃成了难以见人的板寸头。
原来她是卖了头发给爹换年夜饭,杨白劳拎着红绳愣在当场,只见好个庞存,霎时间便眼泪婆娑,手抖如筛,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看台下,那些老部曲、奴婢出身的观众也是唏嘘哀叹不已,小声交流:
“唉,太苦了,咱当年也都这么苦,真是,自己过还不觉得,想着这辈子穷就穷吧,现在跟了康帅才觉得不对,那佣工也给钱干活吧?”
“你傻啊,给坞主干活哪有给钱的,你见过么,我是没见过?”
“好歹过年,郎主总得发件新衣,给些肉和酒吧!”
“今年不给酒肉的,不就被康帅几乎杀了全家,只留了老人小孩妇人?唉,唉,早些给多好。”
康朱皮也暂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庞大巫上台后,演技还可以嘛。”
不待父女二人多交流,康乌扮演的黄氏堡驻乡工头“穆智”便登场了,只见他飞起虚踢一脚,几乎破“门”而入,喊道:“喂,杨郎君,过年了,有好事与你!”
杨白劳赶忙赔笑,问是什么好事,只见那穆智抄起桌上父女二人尚未动过的饭菜边吃边说:“我说杨郎君啊,你欠咱少郎主的债,可不能拖到明年了,这钱一年年欠下去,郎主家也没有余粮啦!”
“穆郎君啊,你不知道呵,这下大雪,家里没柴没米......就这,还是我女郎剪辫子换来的,”杨白劳陪着笑,眼珠不停地瞟着穆智,看他吃了一口又一口,表情那叫一个心疼。
“娘的,管家、地头,最不是什么好东西,替坞主收咱粟,管咱做事,还白吃白喝!”台下的老部曲被康乌扮演的那些素来难缠的坞堡主管家形象勾起了回忆,此刻便又骂将起来。
“可不,有时坞主好心,他们还不乐意,非要在咱身上再刮几层皮下来,啐!”
台上对话不因台下的骚动而停止,杨白劳还在求情:“穆郎君,我实在是没钱,你行行好,积些功德,等我过了年,一定把少郎主的钱还上!”
“我呸!”
穆智一脚把杨白劳踹翻在地,踏在他心口叫骂道:“前年说还,去年说还,哪年还清了!”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枚木简:“总共欠了少郎主二十五石租,四千一百钱,零头少郎主发善心,便都替你抹了,说吧,剩下的怎么办!”
喜儿此刻扑上来,抱着穆智大腿求饶,先哀求不要打她爹,再求宽限些时日还债。
穆智抡圆了胳膊,想给喜儿也来一巴掌,大手停在半空中,想起了什么便没抽下来,换成了高声叫骂:“果真是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你们这一对父女真没良心,活该受穷!地是咱郎主的,粮也是咱郎主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到天下哪儿都不变的道理!说,什么时候还钱!”
杨白劳灰头土脸地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穆郎君啊,这就是你说得好事么......”
“好事?当然有好事!”穆智又掏出一枚简:“识得不识得?”
“我哪识字啊......咳咳......饶了我吧.......”
“谅你也不识,这可是郎主写的字!”穆智双手捧起木简:“郎主说了,他积功德,许你俩都自卖为奴婢,一奴四千钱,今日过契,便抵了这债,怎么,不是好事么?”
“这......”杨白劳大骇,若是自卖为奴,那可是终年无休,日夜辛劳,再也不见天日了,不得已他大喊道:“穆郎君,你再发发善心,与郎主说说,只卖我一人,只卖我一人啊!穆郎君,喜儿这孩子是我的命呵,前些年就没了娘,是我一滴水一滴汗把她养活大的,我老杨这么大年纪,就这么一个女郎,你就行行好,行行好啊!”
“给脸不要脸,你一条老狗,也不知能活几年,如何抵的了那么多钱?两个都要卖!”
穆智毫不客气,眨眼间就吃光了大半碗饭,脚是一刻也没挪开,抹掉了嘴角的饭粒,叫道:“再说了,郎主也是为你一家好,你想想,你女儿俊俏,来了还不是享福,这以后,吃好的,穿好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比在你家强多啦!,只卖你一个,不是叫喜儿在你家受罪,谁看了也过意不去呀!”
“阿爷,我陪你一块去,你快放了我阿爷!”喜儿哭哭啼啼地求饶,说她愿意陪父亲做奴婢,杨白劳自是咬紧牙关不肯。
“你看,你家女郎都比你懂事,我给你说,你家喜儿早在三月的时候不就陪少郎主睡了么?全坞没有不知道的,这便是回自家,扭捏个啥?别扯了,我这带了印,你俩按个手印便完事了!”
穆智干脆挑明了话,离得近的观众直接就能看见杨白劳演员庞存翻起了白眼,大张着嘴,“啊、啊”了半天说不出话,喜儿便捂着脸,“哇”的一声便开始嚎啕大哭。
“谁敢带喜儿走!”
正当纠结之时,又有一人破门而入,一把揪住穆智脖颈,把他拖开。
“好!”
“赵军正,你干的好,干的好哇!”
“带她走,快带她走!”
台下观众齐声大喊喝彩,尤其是上谷兵更是兴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康朱皮的好学生赵桓,他在戏里扮演原来王大春的角色,除了继续与喜儿青梅竹马外,康朱皮还给角色“王春”加了一层新的身份,即傲来国的“军户”。
一见是王春,穆智倒退了几步,声音也开始颤抖:“你......我是替郎主办正事来的!王狗儿你休要瞎闹,不要以为,你,你有几分气力,我便怕了你!”
“天大的正事也得让人过完年,守完岁,怎么也得到上元再说,滚,滚!”
不由分说,王春拳打脚踢把穆智轰出了门,穆智撂下几句还会再回来的狠话,便拂袖而去。
见穆智走了,王春便赶紧去扶还躺在地上,两眼无神,气息紊乱,口中喃喃的杨白劳,又问喜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喜儿支支吾吾,只说了黄坞主催债一事。
“休怕!”王春拍着胸脯:“只消我在,谅他十个穆智也踏不进你家门,还敢要喜儿卖作奴婢,反了他!”
“你是士家,我是部曲......”杨白劳回过劲,欲言又止,止言又
欲,最后摇摇头:“少郎君啊,我晓得你一片好心,可你管不了我家事!”
“士家子怎么就管不了你家事了!阿叔,你家事,便是我家事,我家事,我拼了命也要管!好了,休要搞得这么不快活,我去喊我阿娘,咱几家一起快活过个年!”
赶走了穆智,稍微平静而祥和的除夕夜终于开始了,可惜象征第二天的鸡鸣声刚响,康朱皮的旁白声便响起:“时傲来国西有狮驼国来犯,傲来王大点兵马,令全国兵户,家有一二丁出一人,三五丁出三人,七八丁出四人,十一以上,五十以下,皆需应募,远赴万里之外御戎,不可迟误!这抓兵的文书,从京城发往边郡,从边郡发往县乡,这小小的典午县也不能例外!”
即刻间,穆智便带着一堆黄氏坞的私兵部曲再来,逼迫杨白劳和喜儿签奴契,王春闻讯赶来,便被一符征兵文简砸在脸上:“小儿,为国当兵杀敌去,百姓欠债还钱的事,少管!”
王春大怒,说这么远的郡县,拉兵怎么会拉到他头上,肯定是你和你主子搞得鬼!穆智见文的不行,便来武的,不由分说,就派人上来硬掳。
杨白劳铁了心要反抗,当即被黄家私兵按在地上一通棍棒,活活杖死,像条死狗般拖走了,喜儿自不必说,被私兵们扛回黄氏坞。
而王春也被痛殴一番,还被告到县里,说是平白无故干人家事,挑唆争讼,本应重罚,严惩不贷!现国家有难,许他戴罪立功,以罪囚的身份,去前线做“陷阵队”,平时只给粟饭,不给酒肉,不斩首到一定的首级,还要受肉刑惩处。
“依傲来国令,部曲妨主,即是有错,虽决死勿论!部曲敢逆主,可当子女不孝,主可自处,亦可交官府杀之!”
伴随着李丹英与李始之扮演的黄氏母子登场的笑声,康朱皮再一次开始旁白科普,观众议论的人愈来愈多。
“和咱大晋也差不多。”
“是啊,若不是康帅来了,谁晓得奴婢部曲还能杀郎主,还能问罪!真是稀奇,唉,前些时候我居然还觉得康帅性子太烈了,如今一看,是我性子太软了!”
刚死了父亲的喜儿一进黄家,劈头盖脸便被李始之扮演的“四郎”臭骂一顿:“狗贱婢!还哭!哭什么哭,你那狗爹死的活该,死的合天理!得了郎主的钱不还,应该么?穷就应该不还富人的钱?谁教你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而那李丹英扮演的黄母倒是和颜悦色,先赐了新衣和饭食,让下人把喜儿带下去整顿,这才和她儿子黄四郎抱怨,说来也怪,演员李丹英说台词倒是一点都不结巴:“如今物贵,钱不值钱啦,一个女郎几千钱,一头牛上万钱,哪怕老奴材也能卖个三四千。儿啊,咱家可不富,钱啊,得省着花,打死一个奴材,便赔了好些钱,以后可不许了!”
“是,我记住了,以后不敢了,娘!”李始之收起刚才凶神恶煞之态,恭恭敬敬向姐姐行礼。
“娘要修天道了,要多行善,多修炼,不能成仙也能善子孙。”黄母咳嗽着,拄起鸠杖离开,黄世仁这才重新换上一副狠毒目光,先叫来喜儿服侍,便又行了那不轨之事。
接下来的岁月里,黄世仁成日使唤喜儿做重活累活,稍有悖逆便不给喜儿饭吃,还将她鞭打的体无完肤,若有大官贵客途径他家坞堡,甚至命喜儿去侍寝陪侍。
至于黄母,那也只是个假面善人,说是积德行善,修炼长生,暗地里为了炼丹服食,不停地催她儿子去搜刮部曲,甚至出门抄掠,得来的金钱便购置名贵丹药,不知为此害死了多少穷人。而喜儿在她手下也没落得好,黄母稍有不顺便一样打骂,惨叫声响彻云霄。
喜儿没办法,甚至连亲爹都无法安葬,几次觅死不成,还换回了更惨的毒打,只能痛苦地找家里其他的佣人诉苦,又有什么用呢?
“黄家害死了多少人啊……咱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就算改朝换代了,他黄家没了,难道金马家、金刀家、木子家这些就能好了?”
在喜儿悲痛的哭声中,黄世仁还装模做样地念着傲来国的经书《青龙通》,而此时此刻,台下观众有不少已经红了双眼,咬紧牙关,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结果都摸了个空,只能恨恨地听着那充满嘲讽意味的话语:
“天地不变,主奴亦不变!天不崩,地不陷,主必在上,奴必在下,世世如此,有如日月!”
——
奴多腹坎无食,膝踝无裙,臀背无完肌肤。奴女未配婿,早破其瓜;妇未耦子,先割其鲜;主妇妒,则有锻椓阴私,薙毛缝皮,丑痛之声,流闻于外……
(奴曰)国步既改,诸勋戚与国同休者,咸已休废。若我辈奴籍不脱,奴将与天地同休乎?……
奴辈谓奴不当与天地同休,是则真奴语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变,则君臣、父子、主仆亦不变!主仆之义,天地同敞!
——张明弼:《萤芝全集·削鼻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