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特意将自称的‘孤’字换成了我,那个孤傲清冷的高高在上的太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甚至可怜,是太子的身份让他高贵,也是这样的身份让他孤独。
在方洛面前,在这个单纯、澄澈的人面前,他曾经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么孤独,可现在……他好像又孤独了。
不就是说错话了吗?承认便是了。宗云晔受够了与方洛的这种压抑疏离关系。
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他愿意放弃那份清高与他说话,愿意放弃那份虚伪的自尊和他说话,愿意放下自己的枷锁,只想真真正正地说一个——我。
方洛一下子愣住了。
‘我’这个称呼可是他在宗云晔嘴里从来没有听过的,他望着对面人眼眸中的氤氲,有些不知所措了。
“讨厌谈不上,就是怕做恶梦。”方洛心里想着,嘴里一不小心就说了出来。
方洛声音虽小,但宗云晔还是听清楚了,这回换作宗云晔愣住了。
恶梦?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这么评价自己,他秉性高洁、潇洒文雅、令人仰止,怎么能与恶梦二个字搭配在一起,宗云晔高傲的心受到了重重打击。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方洛:“什么恶梦?你倒是说说我同恶梦有什么关系?”
哎呀呀,他怎么听见了,该死,总不能将梦中情景说出来吧。
自己心中偶像,被自己上司换了脸是件多可怕的事,方洛将这种换脸原因归结于平日里看得太多,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
方洛掂了掂愈发沉重的卷宗,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皮笑肉不笑道:“啊,殿下和恶梦没什么关系,臣就是随口乱说的。”
“乱说?”
“嗯……”方洛稍一顿,“胡说?”
“胡说?”
“瞎说?唉,臣到底用什么词您才能满意呢?”
宗云晔:“……”
方洛倒不耐烦了,责怪宗云晔对他用词太过挑剔了。
宗云晔一向对方洛的无赖行径深为头痛,明明是他问方洛,现在倒成了方洛问他了。
方洛见宗云晔无言,瞧准机会就要开溜,边退后边道:“殿下,天阴得厉害,臣要再不回家怕是要赶上下雨了。”
方洛的乌鸦嘴一开,天空很给面子的落下了几滴雨。
宗云晔:“……”
方洛:“……”
雨滴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成了珠帘。
容福不想上前,踢了成吉一脚,递了个眼神过去。
成吉难得聪明,他认为太子和方大人这是要雨中赏景,不必去劝他们入殿,所以跑到殿中取了把伞撑开,送了过去。
宗云晔接过伞,在自己和方洛头顶撑开一片安稳的天地。
“还是耽搁了。”方洛轻叹一声,一边抱紧卷宗生怕淋湿,一边往回走,“不归档了,先放回偏殿吧。”
方洛走一步,宗云晔跟一步,方洛走两步,宗云晔跟两步。
方洛浑身不自在,停住脚步,侧过头道:“殿下,您能不能不跟着臣,这么点路,臣可以跑回去的。”
宗云晔道:“我担心卷宗打湿了。”
“臣抱得紧,遮得住,没事的。”
“那……我担心你打湿了。”宗云晔垂眸,低声道。
方洛:“……”
方洛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无名之火,转过身,眼尾一挑道:“殿下最近说话做事都不经过脑子吗?连君臣之道都不懂了?哪有堂堂太子为臣子撑伞的?”
“我……只想……”宗云晔觉得方洛说得有几分道理,“……那你来撑伞,我来抱卷宗,臣为君撑伞合理。”
方洛:“……”
太子搬东西,他在一旁撑伞,画风太诡异。
当方洛从愣神中反应过来时,宗云晔一只手已按在了卷宗上,方洛登时急了,向后闪开。
两人拉扯间,方洛手一滑,本就被他抱得艰难的卷宗散落了一地,秋风一吹,书页翻动,如同一张张气鼓鼓的脸翻着白眼。
方洛翻脸当真比翻书快,见自己一日的劳动成果就这么被雨水淋得报废,气不打一处来。
他黑了脸,也不去拾卷宗了,反倒是一把抢过伞扔到地上,生气道:“还撑着它有什么用?我誊抄了一天的心血全没了!”
宗云晔看着那些已然湿透了卷宗,心中万分委屈,垂下眼帘:“我只是好意,却不想会这样。”
方洛一听气更盛,指着地上卷宗:“好意?殿下的好意让人受之不起!”
宗云晔看着火冒三丈的方洛,踌躇片刻,干脆挑明了道:“对不起,你是不是还在为薛家宅院外我的那一通没头没脑的话生气?”
方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怎么看出我生气的?我没有!”
“一连几日我都在反思自己的言行,所以……请你不要生气,我……”
对于一个储君来说,除了面对皇帝、皇后、母妃外,“我错了”三个字还当真很难说出口。
方洛双手抱头,疯了,都疯了。
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太子在做什么?我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竟然对太子的一番好意发脾气,对储君说了重话,我这是发的什么疯,为什么会这样?
我要冷静下来,必须离开这令人思维混乱的环境,方洛转身撒腿就跑,头也不回。
方洛在一众内侍目瞪口呆地注视中跑出了东宫。
方洛希望雨再大些再急些,打在脸上、身上,好将他那一股莫名的邪火浇灭。
宗云晔立在如注的雨中,呆呆地看着方洛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他抬起头,迎着狂乱的雨点而去,雨水顺着他的脸流到脖颈,流到他的心里。
他的整个心被冰凉的雨水浸透,凉如玉、冷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