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夏君才拔出银针,递给韩厉一粒药丸。
“含在舌下。”他将银针放入白酒中,“此药不重,养几日便好,只是蛊毒被它引出来,还需要时间才能彻底压下去。”
他语气严肃,带着些许恼意:“原本只需几年就可彻底清除,可现在,蛊毒有可能伴随你一生。怎么会弄成这样?”
韩厉沉吟道:“我发现安王世子是假冒的,被他下毒追杀。”
他将玉楼假冒安王世子一事讲了出来。
夏君才皱眉,负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安王知道吗?”他问。
“必是知道的,否则他没必要派死士杀纪心言。”
夏君才停步,思索道:“当年安王送进宫的是个假儿子,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存了歪心思。这是欺君之罪,若论起来,确实够他一受。”
他不语凝思:“此事我们要好好利用。”
韩厉道:“只怕安王杀世子自保。”
夏君才道:“照你这么说,沈少归这个人也不简单,安王想杀未必能杀,到头来养虎为患也说不准。我们要先试一试他的态度。不管怎样,有这个把柄在手,我们就有与安王坐下说话的机会。安王是□□唯一一个在世的儿子,又有剑州这么大的封地,若能得他支持,再加上西北小晋王旧部,何愁大业不成。”
“你做的很好。”他夸了一句,又叹了道,“只可惜,那反贼命不够长,死在了皇位上,没能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
韩厉沉默着,像是在认真听。
他暗暗握起左手,数道细细的红丝出现在皮肤上,随着手张开又逐渐消失。
蛊毒的影响超出他预料。
夏君才问:“你查出世子身份,为何不马上通知我们,反而去雪山做什么?”
韩厉道:“……雪山祭祀,每年卫所都会去。”
他隐瞒了上山的真正原因。
夏君才皱眉,对这个理由不满意,却也没说什么,只问:“那个女子……信得过吗?”
“信得过。”韩厉回道,“没有她我出不了雪山。”
夏君才又问:“南星所说的,助你取出蛊虫的也是她?”
韩厉坦然道:“是她。”
夏君才走到他面前,严肃地看着他,问:“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她?”
韩厉眼神微动,没有立刻回答。
这短暂的沉默让夏君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叹了口气。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兰芝如此,原野如此,如今连韩厉也如此。
只是感情的事往往是成就大业路上最为难过的关。
他千算万算,总是算漏这一点。
但自从兰芝和原野的事后,夏君才明白此事堵不如疏。
他缓了缓道:“儿女情长难免英雄气短,你有心爱的女子不是不可以,但需谨记,我们大业未成,心不可偏移。”
“我知道。”韩厉道。
夏君才点点头,看向韩厉锁骨处,那里尚有青红血丝纠结。
蛊毒之痛他是了解的。
他自责道:“是我无能,今时今日仍不能让孝宗瞑目于九泉。还要你受如此苦痛,夏某难辞其罪。”
韩厉道:“夏将军,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存在谁受苦谁有罪一说。如果没有你,忠义堂必定组织不起来,真相也就没有大白之日。至少现在,我们还有希望。”
夏君才点点头,说:“你们这些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以来,你和兰芝是最让我放心的。再过几日便是孝宗皇帝与小晋王的忌日,皇上与太后也会过来祭拜。皇上长大了,过几年就可以亲理朝政了。你多年未回,这次终于得见皇上,是个好机会,好好好与他亲近。”
韩厉抿唇,点点头。
夏君才道:“你且在这里安心养伤,我派人去打听一下情况。你是我们埋得最深的一颗棋,不能就这么放弃了,还是要尽快回炎武司。”
“我也这么想的。”韩厉应道。
夏君才看眼窗外,见日头西沉,说,“时间不早了,我去把她叫过来,你和她讲讲这边的情况。”
灶房所在的院子里,大家吃过饭各自做自己的事。
负责金楼事宜的人都去了前店,几名上岁数的妇人正收拾碗筷,年纪稍大的孩子组织小的帮忙。
纪心言也要上手,被徐婶拦下。
“放着放着,哪能让客人干。”徐婶笑着说。
“夏将军!”赵小虎欢喜地叫了一声。
大家全都看过来。
几个大点的孩子扑上去,围着夏君才叽叽喳喳。
夏君才摸摸他们脑袋,示意大家继续干活不用管他。
他走到纪心言面前,说:“他醒了,想见你。”
纪心言跟着他往里院去。
她终于可以近距离观察这位孝宗的近卫,曾经的御林军统领。
夏君才负着手,一身青色书生长衫,肤色微黑,颧骨明显,走起路来步伐很大,照顾她的速度,走得并不快。
“这一路辛苦你了。”他开口,“我听韩厉讲了。”
他忽然站定,躬身施了一礼。
“我代忠义堂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纪心言愣了下,忙往后退两步,说:“您千万别这么客气,我帮他也是帮自己,再说那会儿我不知道他是忠义堂的。”
夏君才直起身,问:“你们怎么会被追得这么狼狈?”
纪心言正想说,忽地意识到事情的起因是沈少归想杀自己。
她不确定有多少内容是韩厉想让人知道的,含糊道:“我不是特别清楚,韩厉更了解前因后果。”
夏君才看她一眼,点头道:“不管怎样,姑娘救了韩厉,便是我忠义堂的恩人,尽管住着就好,莫要拘束。”
人家客气,纪心言也客气地应下,并未把这话往心里去。
她可没打算长住这里。
两人一路无言来到房间外,夏君才帮她打开门,简单嘱咐两句就离开了。
韩厉披了件中衣靠坐在床头,受伤的胳膊重新包扎过,面色依旧苍白,神情平淡。
难得地看上去弱不禁风。
他开口:“你有什么想问的。”
纪心言叹气,觉得生气什么的还是等他伤好了吧。
她问:“还疼吗?”
韩厉微怔,随后摇头:“不疼了。”
“骗人。”纪心言指着自己锁骨位置,“我都看到了。”
韩厉低头,见中衣领口半敞,露出的锁骨处隐有青红血丝交缠,这是蛊毒尚未完全压住的表现。
他抬头,笑道:“这里是忠义堂据点,你就想问我这个?”
“我其实有好多想问的。”纪心言无奈,“但又不知道先问哪个。”
韩厉哑然失笑,随口道:“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想不起来也无所谓。”
“你是不是和夏将军串通好的,故意让他在你旧伤处划刀。”
“是。”韩厉痛快承认。
纪心言呵了一声:“我就知道,当初就猜对了,你还说不是。刚刚我还看到那个卖糖葫芦的男孩,到底怎么回事?”
韩厉笑起来,牵得咳了一声。
“江泯之跳崖不在我计划中,忠义堂必会派人给我递消息。佑安就是来送消息的。”
纪心言斜看他:“星辰山庄呢,说是调查我身份,其实就是借机支开其它人吧。你敢在那除蛊虫,八成和忠义堂脱不了关系。”
韩厉道:“你猜的不错,柳南星也是我们的人。星辰山庄和如意金楼是我们的主要财源。”
纪心言佯装气恼,问:“你还干过哪些用我当幌子的事,坦白从宽。”
“那我得想想。”韩厉往后靠,做思索状,“太多了。”
“喂!”纪心言不满地盯着他,末了自己先笑起来。
韩厉也笑了。
纪心言啧了声,想到江泯之,又叹口气。
“怎么了?”韩厉问。
“这次我们能逃脱,江泯之帮了忙。”她遗憾地说,“兰芝好像对他还有感情,好可惜呀。”
韩厉不以为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没什么可惜的。”
纪心言低声道:“道不同……所以才可惜。”
韩厉敏锐地察觉出她这话另有含义,抬眸望过去。
纪心言只是继续说着江泯之:“我能理解他,这事换成我,也会生气的。”
韩厉默然,问:“你也气我瞒着你?”
纪心言微怔。
说不生气吧,当时转折确实太突然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结结实实地懵了。
但要说生气,好像除了受惊后大脑一片空白外,其它情绪都不见了。
换位思考,她甚至觉得韩厉将烟花交给她,这事本身要比他隐瞒真相更危险。
她不知道以她的能力,是否能承受这种事实。
但不管怎么说,韩厉的隐瞒与兰芝的隐瞒性质完全不一样。
她说:“你和兰芝不一样,你没有故意接近我,也没有怀着目的诱导我。”
韩厉道:“江泯之不跳下去就不会知道真相。也是我们少料了一点,没想到他二人会产生感情。”
他这话倒引起纪心言不满。
她挑眉嘲道:“没想到?你们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去照顾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孩子,救命之恩,朝夕相处,肌肤相触,没发生点什么才奇怪吧。只能说,你们高估了自己玩弄人心的本事。”
韩厉闻言忽然笑了下,重复道:“原来有了救命之恩、朝夕相处、肌肤相触……就应该发生点什么。”
纪心言微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与韩厉也刚刚经历了这些。
她面上微红,与他对视数秒,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夏将军说孝宗有个遗腹子,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韩厉道,“他才是真正的皇上。”
“这么说,现在有个明面上的皇帝,还有个私底下的皇帝?”
纪心言君臣观十分淡薄,说这话时没忍住,唇角微弯,像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韩厉沉着脸:“有这么好笑吗?”
“不好笑。”纪心言马上敛容,她不该嘲笑别人的信仰。
韩厉被她气得没话说,静下心来,也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好笑。
他也笑了起来。
纪心言抿唇,问:“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韩厉看着她,很想问一句“你指哪方面”,但他非常清楚纪心言问的是回大豫的事。
他清清嗓子,说:“我需要在这里养伤,一段时间内无法离开。夏将军已经派人去打探情况,或许会利用沈少归身份的事与安王谈判,等谈判有了结果,就知道回大豫是否安全了。”
纪心言点点头,这些她都能听懂。
“此外,”韩厉又道,“孝宗祭日快到了,皇上会来……”
纪心言一愣,下意识问:“你们的皇上?”
韩厉点点头。
纪心言顿时觉得不自在。
“那我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韩厉眉梢微动:“怎么?”
“你们都是自己人,我一个外人住在这很不习惯。而且……我就是不想见到皇上,哪个皇上也不想见。”
韩厉默然,淡淡地说:“这样啊……”
他收回视线,道:“不用这么麻烦,住着吧。这里的人皇上怕是一个也不认识。灶房这种地方他也不会去的。你不主动去见他,他不会找你。”
他又看向她:“而且,你一个人住外面,我也不放心。”
纪心言暗自叹气,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跑进这个局里了。
她忍不住念道:“我本来以为那个信号烟叫来的是左司的人,要是早知道……”
她顿住,忽然发现,即使早知道来的是忠义堂,她该放还是得放,总不能眼看着韩厉落到安王手中。
韩厉弯唇:“吓到了?”
“能不吓到吗。”纪心言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你把信号烟给我时,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你需要帮手。”
“但是……这种秘密,让别人知道了多危险。”
韩厉靠在床头,神色轻松,笑道:“你又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