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拉是很厉害很犀利的,张口就说:
“我已经连吃两个闭门羹,至今我和我的观众对地震、对桃庄发生了什么还是一无所知,希望方书计有满意的回答,不能让我把同样的问题问第三遍。”
方晟微微沉吟,道:
“今晚,将不会出现‘满意’这个词。大地震——初步了解是近五年来震级最高的、有可能超过7级的地震,受灾程度非常严重,从地震发生瞬间起我们听到汇报、来桃庄途中看的场景,各种建筑倒塌、桥梁受损、路面遭到破坏。时值晚上居民都呆在家里,能够第一时间跑出来的是少数,因此带来救援方面的压力。我们了解到桃庄是震中区域,它也是当时掌握的为数不多的通讯中断县城,为了切实掌握受灾情况,及时调配救援人力物力,迟书计亲自率领我们来到这里……”
他讲的内容与迟顺鑫差不多,但表达的艺术就在这里,明明相同,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对情况了如指掌,自信且镇定,好像……
好像方晟才是申委书计。
“方书计说五年内震级最高,受灾情况也很严重,这些与我们采访组了解的情况差不多,”艾米拉道,“但我不解的是,从地震发生到现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在桃庄我们没有看到有效的组织和有序的救援,居民们很惊慌很恐惧,少数居民自发挖废墟救人但效率很低,部分超市遭到抢劫,路边坐了不少孩子在哭泣但没人安慰……省领导在等,受灾居民也在等,我想知道县领导们都在干什么?!如果证实他们玩忽职守,会不会给予严厉查处?”
“您说‘如果’,可见所有可能都存在,真相怎样不妨再等等,一切建立在事实基础上,”方晟道,“原山属于地震频发地区,从省到市县镇都有应急预案,但如您所知道的通讯瘫痪打乱了一切,尤如战场上电台失灵排找不到连连找不到营,目前处于乱糟糟各自为战的局面。迟书计和省领导正是预见到这一点,带来了先进的通讯设备能够随时与省里保持联络……”
“卫星电话?军用频道电台?还是……”
“都藏在迟书计包里,您有机会翻翻。”
艾米拉碰了个软钉子照样神色如常:“采访组从酒店过来发现两个问题,或许方书计能帮我们解答一下。一是如刚才所说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居民、儿童,这个时候干部哪去了,党员哪去了?”
“党员干部就是老百姓的一分子,始终和人民群众在一起,越是危难时刻越会发挥先锋模范作用;但党员干部也是人,不是铁打的金刚,面对五年未遇的大地震同样会惊慌,在通讯中断的情况下同样不知所措,只要缓过劲来,他们会迸发出惊人能量率领居民抢险救援共度难关。下一题。”
“我们路过一所幼儿园、一所中学,校舍坍塌严重,围墙也倒掉大半,”艾米拉转身指着县市大院道,“大家看县领导的办公楼,我怀疑是此次大地震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建筑,方书计能不能解释原因?”
典型的欧美记者挖坑手法。
迟顺鑫、华泊廷在旁边听得脸都绿了,深深后悔不该引狼入室,招来这么个大麻烦。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被镁光灯照得晕乎乎的,对着话筒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方晟从容道:“艾米拉女士,我敢跟您赌一美元,就赌县府大楼不是唯一完好建筑……您看对面酒店,那边两幢商务楼,还有右边超市、商住楼……”
“对不起,可能我表述有点问题,”艾米拉连忙说,“我的意思是说办公楼与教学楼相比。”
“我知道西方热衷于做这种类比……”
“不,套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叫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只按自己看到的事实说话!”
“您确信看到了全部事实?比如桃庄共有十多所学校,你只看到两所就匆匆忙忙跟县府大楼比较。”
“难道方书计觉得所有校舍都坍塌了才有说服力?”
迟顺鑫等省领导被两人唇枪舌剑弄得目瞪口呆,头一回——对他们来说真是头一回真正领略欧美记者的尖刻,以及方晟的口才。
方晟摇摇头:“我要提醒您一个事实,那就是您走的这条街属于老城区,座落在老城区的学校都有几十年历史,教学楼、围墙起码二十年以上;县府大楼却是近几年刚刚落成投入使用,建筑材料、建设标准都很高,所以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比较并不公平。”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地方正府有钱盖办公楼,却没钱建新的教学楼?”
“您的问题代表着西方民众和正客们普通看法,对此请允许我多化点时间回答,在此期间不要打断,可以吗?”
方晟说得从容而镇定,迟顺鑫与华泊廷面面相觑,搞不清楚上任以来被固建区和固建重工搞得焦头烂额的方晟,连榉柏的地界都没踏入过半步,可以说对榉柏一无所知,哪来的底气回答,还主动申请增加时间!
艾米拉愈发尊重这位敏锐沉稳的对手,做了个邀请手势:“您请。”
“一个容易被西方忽略却是中国民众众所周知的事实是,正府办公楼能快速促进该地段商业化繁荣、地价上升、城市建设水平整体提高,很多潜在的需求如宾馆、酒店、餐饮、服务业等等,正府掌控的审批权配套事业单位、部门也会在附近设置办公地点,因此每当地方正府打算开发新地段并在短时间内融入城市商业圈,盖办公楼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当然各级主管部门都反对这种偷懒的做法,的确——某种程度上给外界特别是西方媒体造成攻讦的口实,但我必须承认在百铁当市长时为发展北屏盆地就先盖了幢办公楼。”
艾米拉哈哈大笑:“您很坦率,是内地……有趣而实在的领导。”
方晟微笑:“承蒙夸奖。我想说的另一方面是关于教学楼,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修葺一直在努力更新,新教学楼是有的,每个市县区都会有,但出于安全、成本、规划等原因通常都远离市区,我同样敢再打赌一美元赌新建教学楼受损情况相对乐观,不过您大概不愿跑那么远的地方来证实正府工作做得很好。”
“唔,我想我会的,报道真实性和全面性就在于采访组的勤奋……”
交锋刚刚告一段落,连续三四辆车从不同方向急驰而至,堪堪停到大门前匆匆下车,为首正是把省领导们晾了多时的桃庄县主要领导!
就这帮家伙害的,要不然省领导一行直接进县府大楼听取汇报,艾米拉采访组未经批准连大门都进不去,怎会落入窘境?!
华泊廷有心当众把这帮家伙狠狠剋一通,顺便免掉一两个领导出出气,但看到他们个个满身泥泞,手脚沾满了脏屑有的还负了伤,手臂、腿脚鲜血淋漓,八成都从废墟援救现场而来,又消了气,只沉着脸问道:
“没头苍蝇,一盘散沙!都跑哪儿去的?!”
为首书计低头道:“向领导们报告,县敬老院整个楼体都……都……里面全是七八十岁以上老人行动不便来不及撤出,都困在里面,为第一时间实施抢救,我们把……把能召集的都叫过去紧急救援,没能……没能及时组织全县面上的救灾工作,我检讨,我要负领导责任!”
一时间场面特别地静。
艾米拉采访组灯光打在县领导们身上,形象不高大不整洁,衣衫褴褛,狼狈得象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但足以说明一切。
此时无声胜有声。
霎时迟顺鑫喉头也有点堵,摆摆手道:“都别站外面,到院里开个短会吧。”
说着率先快步进了县府大院,艾米拉等采访组也想跟着混进去,这回华泊廷没客气,拦在她前面道:
“请留步……内部会议谢绝采访,不好意思。”
艾米拉侧过头想找方晟,未料他溜得更快,紧随迟顺鑫第二个踏入大门。
其实艾米拉说的并不完全对,县府大楼也有部分墙体出现裂缝,且为了防止余震,所有人就站在院子中间围了个圈开会,说话也尽量简洁直奔主题。
情况相当严重:艾米拉所说的校舍等坍塌那是小事,因为晚上没有老师学生上课没造成伤亡。
11个修建期二十年以上小区均发生程度不等的塌毁;
县城至少8幢十层以上大楼出现裂缝、倾斜,急需采取加固措施;
已发现19座桥受地震影响断裂或扭曲无法通行;
通讯中止前110报警中心接到1200多起求助电话,警方已集结人手进行定点救助,但被埋、被困在全县范围内是普遍现象,桃庄需要更多人手在黄金72小时内进行拉网式搜救;
县城水、电、气全断,明天起流落街头的灾民需要大量食物和饮用水;
县城几家医院急诊已人满为患,大量在地震中受伤、致残的需要医救,但目前为止医护人员到岗不足四分之一,且无法联络;
从县城到几个位于深山里面的乡镇、山寨道路都被山体滑坡中断,这是县领导们最焦虑的地方,根据经验每次地震,深山大泽里的山寨往往受损最严重。
“直升机可以降落?”迟顺鑫说,“可以的话我请求警备区支援,把能派上用场的都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