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好看(1 / 1)

阿阮替叶晞在汗衫外套上保暖御寒用的袄子,在袄子外穿上半臂,最后穿上玄青色的襕袍,末了给他腰间系上革带,脚套上皁靴。

许是他偏爱玄青色,是以他的衣物皆以玄青色居多。

阿阮只是在为他穿靴子轻抬起他双脚时发觉他的双脚似有些奇怪,好似硬得有些不同寻常,然而叶晞很快便将脚套进了靴子里,她根本没时间细想。

她也没有多想。

倒是叶晞看着她摆弄这般许久,已然很是不耐烦,待衣裳穿罢,他低头看了穿戴整齐的自己一眼,一点儿不觉欣喜,反是嫌弃道:“穿得这般齐整做甚么?麻烦!”

他几乎不出屋,便是连门窗都极少靠近,屋中又一直煨着炭火,素日里他大多只是穿着寻常百姓人家为干活方便而穿的短褐,又或是在汗衫外随意套上一件袄子即可,头发更是不曾打理,随意到不修边幅,毫不讲究。

穿得如此齐整又讲究的,只有荣亲王将他带回府上那一回而已。

穿得如此麻烦,他既不好画图纸,也不好做偃甲,连坐都不好坐。

他作势就要脱下。

阿阮着急忙慌地按住他的双手,连连摇头。

“世子就穿今天这一天就好,这样才好图个好兆头呀!”阿阮着急劝他,“世子你再忍一忍,奴给你将头发梳好就好了。”

叶晞烦躁得腮帮子都开始有鼓胀的迹象。

阿阮不得已又掏出一块饴糖来哄他,“世子你吃完这块饴糖的时候奴也能替你将头发梳好了。”

叶晞暴躁地拿过饴糖,险些连糖纸都没剥便扔进嘴里。

阿阮眼疾手快地将饴糖从他手里“抢”回来,飞快地剥开糖纸,再将饴糖递给他。

谁知叶晞气恼地盯着她却没有伸手来拿过饴糖,而是低下头就着她的手指将饴糖咬了过去。

不经意间,他的唇碰到阿阮的指尖。

阿阮狠狠一怔,只觉被他的唇碰到的指尖仿佛着了火,一直烧到她心头,又烧到她面上,令她心怦怦直跳,双颊绯红。

叶晞根本不知自己这不经意间在阿阮的心头上点燃了一小簇火苗,这会儿已在她面前坐好。

阿阮可不敢胡思乱想,赶忙稳住思绪,从怀里摸出来半月前叶晞送给她后她便一直贴身收着的雕花梳子,动作小心地给他梳头,为他将那顶青玉小冠戴上,摆正。

最后见得她从一旁的长案上拿过来一块巴掌大的圆形物事,两手拿着举到叶晞面前,并从后边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叶晞从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这竟是一块小铜镜。

这是方才他回东屋换衣裳时阿阮从她放在角落的包袱里拿出来倒扣在长案上的,这也是前两日她领了她的那一份例钱后拜托紫笑帮她从外边买回来的。

紫笑自是以为她是给自己买的,毕竟没有谁个女儿家没面铜镜的,或大或小而已。

只是,阿阮托紫笑买铜镜之时想的却非自己,而是叶晞。

这事她可不敢告诉任何人,毕竟这禁苑里本无铜镜,若这是不被允许之事,被发现了她定免不了受罚。

明知是不可为之事,她却偏想违逆一回。

她总有一种直觉,叶晞从不曾见过自己的模样。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她觉得难过。

叶晞这会儿就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瞧。

他瞧见自己身前的衣服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极为整齐,一顶青玉小冠束在头顶,端端正正。

阿阮并未发现他的神色有何异样,淡漠冷静得如同寻常一样,仿若死水。

难道是她的直觉错了?

她悻悻地把手垂下。

这块铜镜可是花了她整整一个月的例钱呢,早知道她就不买了,她自己用不用铜镜都不打紧的。

正当阿阮心疼极了自己的例钱时,只听叶晞忽然问她道:“好不好看?”

嗯?阿阮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他。

“我。”只见叶晞抬手指了指自己,盯着她问,“好不好看?”

阿阮目瞪口呆,紧着面红耳赤。

哪、哪有人这么来问别人问题的!

然而叶晞却非要她回答不可,死死盯着她不放。

阿阮将头点得好像小鸡啄米似的。

谁知叶晞又问:“那你觉得我哪儿好看?”

“……”阿阮这会儿很是后悔自己的自作主张没事找事。

她臊得根本不敢看叶晞,但不回答却是不行,她低着头,尴尬地比划:“世子哪哪都好看。”

“那哪儿是最好看的?”叶晞紧追不舍般又问,并且,“小哑巴你抬头看着我说。”

阿阮欲哭无泪:不抬行不行?

她乖乖地抬头抬眸,当即便对上了叶晞正盯着她瞧的眼眸。

如泓如泉,干净涤尘,离得近,她能看见自己的模样便在其中。

仿佛,她就在他眼中。

阿阮本是又羞又臊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回答,可这会儿看着叶晞的眼眸,她狂跳的心反倒慢慢平静下来,只见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睛……”

“世子的眼睛最好看。”阿阮比划,“世子是奴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世子的眼睛也是奴见过的最最好看的。”

“独一无二,天下无双,无人能及!”阿阮把自己能想到的形容叶晞眼睛的词全都给比划了出来。

她说的都是心里话。

比划罢了,她还未来得及低下头去,便见叶晞笑了起来。

明朗欢愉,芝兰玉树,与素日里易躁易怒冷漠寡言的他判若两人。

剑眉舒展,皓齿微露,是阿阮不曾见过的笑颜,以致她瞧得痴了,丢了神魂。

叶晞的容貌确如阿阮所言,英俊貌美,除了长年不见天日的缘故以致他的肤色偏青之外,他的面容、身段乃至五指,无一不赏心悦目,仿佛集尽了上天的所有眷顾。

阿阮已被他的笑颜痴迷住,偏他还要再朝她凑近,偏还要再问她:“你喜欢吗?”

阿阮仿若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滚烫的水似的,绯红自她的额顶一直蔓延到脖根。

叶晞似不满意她的沉默,是以他将头一低,抵上她的额,又问:“小哑巴,你喜欢吗?”

于他眼中,好似根本没有男女有别,一切皆随他心性。

阿阮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点的头,她只知她勉强回过神来时,叶晞又在笑,笑得比方才更明朗,便是清澈的眸子里都盈上了笑意。

阿阮心想,这怕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笑颜了。

可叶晞笑着笑着,忽尔又问她道:“若是我没了这双眼睛呢?”

阿阮陡然心惊,霎时间顾不得多想,当即便抬手捂住他的嘴,着急又担忧地用力摇摇头。

“新年第一日,世子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阿阮是真心着急,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奴还没有给世子送上新年的祝福呢!”

“奴祝愿世子从今往后平安顺遂,喜乐康健。”阿阮比划完,紧紧抓住了叶晞的双手,先是巴巴地看着他,然后甜甜一笑。

平安顺遂,喜乐康健?叶晞将阿阮的祝福于心中默念一遍,又笑了一笑。

不过他此时笑得有些冷,还有些瘆人,与方才全然不一样,令人心慌,令阿阮不安。

叶晞本想说上些什么,可看阿阮眸中由衷的担忧,他便只是将她的手拂开,淡淡道:“我饿了,去将早饭拿来吧。”

阿阮不敢得寸进尺,恭敬地往后退。

待她离开后,叶晞将她方才放下的铜镜拿了起来,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其实阿阮的直觉并无差错。

叶晞从未见过自己,从不知晓自己长得是何模样。

他也无心去知晓。

他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更没有立于世人眼前的机会,容貌于他而言毫无意义,他自生来这世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做一个怪物。

任叶家宰割。

不过看小哑巴方才的反应,他倒还满意他长了这么一副面容。

原来,他是这般模样。

早饭依旧是阿阮陪着叶晞一块儿吃,只不过她让厨房多备了一碗小米粥,她不可不敢再像昨夜一般与叶晞同吃一碗米饭。

叶晞看她自己端着一只碗,也没有再同昨夜那般凑过来让她喂他。

阿阮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并非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叶晞方才的话。

她不知晓叶晞为何无缘无故地要说那般莫名其妙且还极不吉利的话。

她这会儿仍觉得不安。

“小哑巴。”吃完饭后叶晞看着她收拾碗筷,“周叔没有给你新衣裳?”

“有的。”阿阮点点头。

“那你为何不换上?”叶晞支手托腮。

“因为……”阿阮的反应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有些尴尬,“因为奴不舍得穿。”

叶晞皱眉。

阿阮赶紧解释:“奴已经许多年没能穿过新衣裳了,奴身上这身旧衣裳还能穿好久,待这身旧的穿不了了,奴再把新的换上。”

叶晞没有让她即刻去将新衣裳换上,而是沉默。

阿阮继续收拾碗筷。

待她收拾妥当重新候在一旁等待叶晞的吩咐时,却见叶晞朝屋外方向走去。

阿阮很是诧异,毕竟这一个月余来她看见叶晞靠近屋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连忙跟在他身后。

叶晞打开屋门,任冰寒扑面。

他在门槛后停住脚步,不再往前,也没有要跨出去的打算。

阿阮发现外边那清冷萧瑟的庭院中不知何时又是谁人来立了一面五彩幡子,挂在长长的竹竿顶端,正随着寒风翻飞。

这是每年正月元日时各户人家才会挂的幡子,幡子随风摆动时,立幡之人可向其祈求自己或家人平安健康。

阿阮以往每年今日都会挂这样一面幡子,唯有今年她将自己“卖给”了荣亲王府,才没有这一准备。

院子里的这面幡子,是谁给世子挂上的?

他并未因院中出现的五彩幡子而觉诧异,他看着那迎风飞扬的幡子,目光不似素日里那般仿佛对偃甲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只听他又问阿阮道:“小哑巴,外边是何模样的?”

甚么样的世间才让小哑巴连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穿?

父亲不是说,叶家天下百姓无忧丰衣足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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