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声音(1 / 1)

晨光熹微,镀在窗纸上,将屋内的一切都罩在朦胧之中。

即便这朦胧之中什么都瞧不真切,然而,天亮了。

晨曦冲破黑暗,冰寒静寂的长夜终将结束。

彼此之间仿佛时间凝固了似的阿阮此时才自叶晞怀里离开,然而她的双手仍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生怕她一松手他就会离她而去似的。

她亦不敢低头去看他空荡荡的右边裤管,怕因此触怒了他而被他狠狠推开。

叶晞的身子依旧僵直地紧绷着,他始终未有抬起过的左手将他的裤子紧抓得满是褶皱。

他有些不敢直视阿阮的眼,他也不知是因为他残缺不全的身子被她瞧见,还是因为不适应她与他离得这般近。

总之,阿阮一瞬也未有自他面上移开过的目光令他浑身不自在。

好一会儿,他才将挪开的视线别回来,发现阿阮的目光仍落在他面上,他眉心不由拧起,抬手捧住她的脸,将她的脸朝一旁转过去,“不要再看着我。”

阿阮本想扭回头来,但他的话却是让她将身子全都背了过去,不再看他。

叶晞的身子这才不再紧绷,只见他自书架前爬到西屋正中央,拿过遗在那儿的“右腿”,坐在地上,将裤管高高别至腿根,将加腿装上,把裤管放下后将足衣穿上,不忘将黑色的右手衣也给“右手”套上。

待阿阮再转过身来时,他已“完整”得与寻常无异,更与寻常人无异。

她这也才敢看向他的双腿。

叶晞以为,她总会问自己些什么的,就譬如说他这双腿,谁知阿阮却只是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朝他比划:“还疼吗?”

叶晞又是狠狠一怔,仿若有人用力掐了一把他的心脏一般,疼、惊,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知道阿阮指的是他的双腿。

只见他有些讷讷地摇了摇头,“姬娘的医术很好。”

答非所问,很是孩子气的回答。

说罢他见阿阮怔怔地看着他,他才觉他的小哑巴怕是听不明白,这才又道:“十三年了,不疼了。”

早就没有感觉了,不过是时至今日,他仍清楚地记得当时那生生将他双腿砍下的感觉。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

只是父亲不会让他那般轻易就死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干且轻如羽毛般的小事似的,然而却是在阿阮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十三年……!

世子而今尚不及弱冠,不过二九年纪,十三年前,世子不过才是个五岁的孩子而已啊!

他们……他们怎能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下得了狠手!?

他们可是将世子生来这世上的人啊!

阿阮心中骇浪难以平复,叶晞这会儿却是朝她伸出手来,眼神干净澄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此事我不说,叶诚便不会知道。”他语气认真,“小哑巴你也要机灵着些。”

若是让叶诚知晓小哑巴瞧见了他的假腿,叶诚是不会再放过她的。

阿阮自腰间摸出一块饴糖,放到他手心,红着眼圈咬着下唇重重点头。

叶晞剥了糖纸,却没有将饴糖放进自己嘴里,而是递到阿阮嘴边。

阿阮用力摇头。

他并未将手拿开。

阿阮只能张嘴,将他拈在指尖的饴糖咬进嘴里来。

可这一回,她如何都尝不到饴糖的甜味。

叶晞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番她发红的眼圈,确认她没有哭后这才收回手,看向满地的物事,道:“小哑巴你选一个你喜欢的。”

阿阮这才有心去细看地上的物事。

只见统共七八只纸鸢胡乱地堆放在地上,有鹰隼模样的,燕子模样的,兵甲模样的,每一只纸鸢上的绘花都不一样,却又每一只都做得极为精细,手艺远不是外边那些纸鸢所能比的。

阿阮知道叶晞善做兵器,却不知他在做这些小东西上也很是手巧。

她还以为世子说给她做纸鸢是骗她的,没想到世子竟当真给她做了,而且还做了这般多!

阿阮一眼便瞧中那只绘成燕子模样的纸鸢,迫不及待地将它拿到手里,抿着巧笑把它抱在怀里,“奴最喜欢这一个!”

她边比划边自衣襟里拿出她一直贴身带着的线轴,“奴可以绑到这个线轴上吗?”

叶晞看着她手中的线轴,眼神黯了黯,“待天晴时,就到院子里放吧。”

让他看一看纸鸢飞到天穹上的模样。

燕鸟和他的小哑巴也确实很相像,伴着春风而来。

阿阮眼圈愈发通红,然而她却是极力让自己笑起来,用力点头。

她要让世子如这纸鸢一般,高高飞起,飞出这囚牢般的重重高墙。

禁苑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叶晞白日里大多时候都窝在东屋睡觉,入夜后就埋头在西屋或是研制兵械或是趴在地上绘制图纸,阿阮一如从前未被荣亲王逐出禁苑时那般总会待在不碍眼却又能让叶晞无论何时抬起头来都能看到她的地方,看着他,陪着他。

除了给他端来饭菜以及她自己用饭的时间外,阿阮再未离开过禁苑,他在东屋歇下时,她便候在东屋门外,夜里他一心专注于偃甲偃术时,她若是捱不住倦意,她便会将她的被子卷在身上,靠着门扉合眼。

她不再如此前那般窝到阔屋门边的角落里卷着铺盖蜷着睡,如今她哪怕是睡着,也不会离开叶晞身旁。

他无论何时抬起头来都会看到她,她也要自己每每抬眼也都能看到他。

这般的平静安宁,他们拥有不了几日了。

惊蛰,已近在眼前了。

卷着被子靠在门边的阿阮一瞬不瞬地看着正趴在地上全神贯注于绘制图纸的叶晞,看他的身影在她不断黏合又努力睁开的眼皮下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她终是再无力睁开眼,带着沉沉的倦意睡了过去。

自重新回到禁苑里来,阿阮较前几日易入睡些,可她却睡得极不安稳,总是入梦。

她总梦到同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不见日月星辰的巨大洞窟,洞窟北侧于洞壁上凿就一个且高且大的佛龛,不知是何木头嵌金打造的佛台上,一尊她从未见过的双面佛像端端立着,一面如菩萨,手捧佛莲,眉目慈悲,一面如阎罗,手执枪戟,面目狰狞。

除此之外,洞窟四周墙壁上皆凿出成百上千个小洞,洞中皆置一烛台,一旦烛台全部点上,整个洞窟便明亮得如同白昼,将佛龛中的双面佛像面上的神情映照得清晰可见。

佛龛之前洞窟正中是一坐三尺高一丈宽的圆形高台,高台仿若一整块白玉雕就,整个细如凝脂,台面上雕刻着一个看起来极为古老的图腾,似蛟龙又似螣蛇,与洞顶上雕刻且用墨绿色绘于其上的图腾一模一样,交相映衬。

仿佛透着寒气的白玉高台上,梦中的阿阮总瞧见有一个孩子躺在上边,还有一名面上带着古老面具身着奇怪衣裳的男人面对着佛龛站在高台旁,男人手中举着一把如龙又如蛇般的长刀,仿佛随时都会落下,就落在躺在高台上的那个孩子身上。

她看不清那个孩子的容貌,她只隐隐约约看见他朝她这个方向转过头来,好似……在同她说着什么。

每每梦到这儿,阿阮都会自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这一回,她又梦到了这同一个地方,一切都与此前她每一次梦到的一样,佛龛里的双面佛依旧,男人手中的刀依旧,就连躺在高台上的孩子也都依旧。

然而这一回,她却没有在男人将手中奇形怪状的长刀举起时自梦中惊醒,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手起刀落,血水飞溅!

也是这一刹那,在她此前好几次梦中都模糊不清的高台上的那个孩子的面容亦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是一个不过四五岁的男孩,穿着月白色的衣服,长发梳得整整齐齐,他正朝她这个方向转过头来,额上冷汗涔涔,面上丁点血色也没有,他浑身痉挛得仿佛整张脸都要扭曲起来。

然而却见他吃力地抬起颤抖的手,将无力伸直的伸直的食指压在唇上,显然是在叫她不要出声。

他的眼睛幽深如墨,却又干净澄澈得好似两泓清泉,仿佛能看到人心底。

而那把形状奇怪的长刀就落在他双腿腿.根上,上边的蛟龙与螣蛇身上沾满了腥红的血,锋利的刀刃已将他的一双腿自大腿.根处齐齐斩断!

鲜红的血水染红了整个白玉石台,填满了雕刻在石台上的古老图腾!

阿阮将双手死死捂在自己大张的嘴上,牙齿亦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才让自己不叫出声来。

阿阮再次自梦中惊醒。

一如此前每一次惊醒时那般,她惊得浑身一抖眼睛猛睁,冷汗淋漓。

然而这一回她惊得大口大口地喘息,心口跳动得厉害,面无血色,仿佛被久搁岸边的即将渴死的鱼。

不仅如此,她更是同梦中那般将手塞到了牙间,生生咬出了血来。

她清楚地尝到了血水的咸腥味。

可她却久久回不过神来,两眼茫然且空洞,好似被人抽去了三魂七魄一般。

她一直想不起来她是如何又是为何患上的失语症,阿爹与阿娘也不知道这其中原因,她只是隐约记得大夫曾说过,她许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所致。

而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知晓她曾经历过什么事情,才能找出对症下药的办法。

她曾以为是当时太过年幼,所以她忘了,后来她又以为,是阿娘施在她身上的祝由术让她忘了。

如今她终是明白,她的这段记忆,是同她的声音一齐,被惊恐万状的她遗失在了那个可怕的洞窟里了。

如今她啊,找回来了……

阿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摸到满手指的眼泪。

她不禁将双手死死捂在自己嘴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吵到不知何时趴在地上睡着了但手里仍握着笔的叶晞。

她终于将遗忘的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她该高兴的才是,可为何她却只想哭呢?

原来,她曾见过世子。

世子的眼睛,与从前一般无二,丝毫未变,始终干净又纯澈。

叶晞睡得也并不安稳,他也入了梦,梦中阿阮总是在哭,哭得他心烦意乱的,哭得他于不悦中醒来,一把抓起被自己垫在脸下的图纸就要撕毁,又在即将动手之时想起什么,暴躁地将其扔到一旁。

他抬起头朝阿阮瞪去,果见她两眼通红得好似兔子一般,眼角犹挂着泪珠,不由生气,心中愈发暴躁。

若在从前,他定让她滚出自己的视线,然而此时他虽气恼,却是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性。

他来到阿阮身旁,蹲下身来,一边用衣袖搓去她眼角的眼泪一边不耐烦道:“小哑巴你再哭哭哭的,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明明是凶狠的语气,可道出的话却似孩子一般。

阿阮忙抓住他的手,连忙摇头,尔后冲他笑了起来。

叶晞却是将眉心拧得更紧,“难看。”

阿阮赶紧从腰间摸出一块饴糖,摊开他的手,把饴糖放在他手心。

“小哑巴,我饿了。”叶晞将饴糖抓在手里,“你去把早饭端过来。”

“多拿一份碗筷,你同我一起吃。”

阿阮紧抿着唇,用力点头。

今天,是惊蛰。

但他们谁人都没有提,阿阮食不知味的陪他吃完了极其寡淡的一顿早饭,只听叶晞又道:“小哑巴,我要梳头。”

阿阮又是用力点点头,自怀里摸出叶晞亲手做的那把小梳子。

她一直贴身收着。

叶晞跪坐在地,面向着外边,腰杆挺得笔直。

阿阮站在他身后,微弯着腰,一手托着他的长发,一手用梳子轻柔细心地将他毛糙的长发梳顺。

“小哑巴,外边天晴了。”今日虽是惊蛰,但此时的天却是晴好,有风,若是站在窗边,都能感受得到暖洋洋的风拂到面上。

是放纸鸢的好日子。

不待阿阮为他将头发系好,叶晞便爬起身,拿过被她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纸鸢中的那只燕子纸鸢,径直走到门边,跨出门槛,站到院子里,站在湛碧的天宇下。

他转过身来看犹在屋里的阿阮,一手抓着纸鸢,一手拿着已经同纸鸢系在一起的那只线轴,微微扬唇,难得温和道:“来放纸鸢。”

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淡去了他身上的冷漠,也给他青白的皮肤镀上了些微血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连眸子里都盈满了光亮。

阿阮用力吸吸鼻子,忍着喉间酸涩,朝他跑去,接过他递来给她的纸鸢。

她放过纸鸢,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初她便是追着那被风吹断了的纸鸢误入了那个明明没有窗牖却又明亮得诡异的洞窟。

她没有找到她的纸鸢,可她在洞窟里遇到的那个小小郎君却是照着她描述的模样给她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燕子模样的纸鸢。

后来,他将她藏在一个只能容她蜷着身子躲进去的小洞里,千叮咛万嘱咐她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她听了他的话。

再后来,她醒来之时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阮手中抓着纸鸢,拼了命似的往前奔跑,忽尔她手一松,她手里的纸鸢便顺着风忽高忽低地飞了起来。

叶晞的视线追随着跟着风愈飞愈高的纸鸢,向来无所求的他眸中第一次露出向往与憧憬。

若是他也能飞,多好。

“阿晞。”正当阿阮手中线轴的线已经全部放出去时,荣亲王来到了禁苑。

他本不忍心扰了他们之间这最后的安宁,可时辰已至,他不得不来。

叶晞将目光自飞得老高老高的纸鸢上收回,对于荣亲王的出现他毫不诧异,相反,他很平静。

他看向不远处的阿阮,对她笑了笑,“小哑巴,我该走了。”

阿阮怔在原地,定定看着他,拿着线轴的双手颤抖不已。

她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得出来。

叶晞深深看她一眼,好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底一般,少顷他才转身,往禁苑外走去。

天际忽有浓云密布,前一会儿还晴朗的天,这会儿就已是云层厚重,仿佛裹着春雷与雨水,随时都会倾盆而至。

风微烈。

“世……”阿阮看着他的背影,忽地抬手用力抠住自己脖子,极尽全力般张嘴,“世子!”

叶晞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震惊地转过身来。

只见阿阮朝他跑来,却因为情急而重重摔倒在地。

她手中线轴放出去的线在这一刻断了。

失去牵引的纸鸢被卷进了风里。

“世子,是我,是我……!”摔倒在地的阿阮根本顾不得爬起身来,而是将她的双手朝叶晞举起来,右手食指指着她左手心里的那颗朱砂痣,情急地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当初她就是这般指着自己左手心里的朱砂痣给他看的。

‘这颗朱砂痣就是我的印记哦!’

她的声音破碎又沙哑,难听得有如老妪,然而叶晞却是听得认真。

也正因如此,他眸中震惊才更甚,“是你?”

他以为当初那个误闯进“圣地”被他藏起来的那个小女孩早就死在了叶家人手中。

他记得她手心的朱砂痣。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姬娘与叶诚之外的人。

他很高兴,也很难过。

是他害死了她。

没想到,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又来到了他身边。

“真好。”这般,他便能不无遗憾地跟叶诚走了。

“小哑巴,活下去啊。”跟他这样的怪物在一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叶晞说得认真且郑重,如同他当初让她藏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时一样。

他说完,快步离开,头也不回。

“世子……世子——!”明明双腿无疾,然而阿阮却是跌跌撞撞,根本追不上离去的叶晞。

“轰隆——!”春日的第一声惊雷轰然而至。

大雨紧随着春雷倾盆而下。

“阿晞——!”阿阮站在大雨里,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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