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做人要当完人,可当臣子的若是无欲无求,那便是其心可诛了。”
杨廷鉴坦然受了左弗这一礼,又继续道:“你已不是千户所里那个小爷的小妹,如今他是君,你是臣,你若对君无所求,君还如何用你?”
左弗眼露恍然,想起当年自己跟父亲说过的话,忍不住微微一叹,长揖到底,“先生能对弗说这番话,可见先生并未将我当外人。弗何德何能,能得长者教诲,此真弗之幸。”
“唉!”
杨廷鉴长长叹了口气,“往日总想当官,以为当了官便能一展抱负。我早早中举,可却是考了好多次才得了个状元。状元公看着风光,可四十多岁的状元公哪里比得上三十岁的二甲进士?闯贼未来前,我在京城已有些时日,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官场,比读书还难,即便闯贼没来,我若走了这条路怕也是不得善终的……”
他望着左弗道:“你若想实现自己心中抱负,就要多保着自己。只有你不倒,你的抱负才能实现,你想保护的人才能好好的。”
左弗点头,“在没实现理想前,我必会小心的。”
“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了。”
杨廷鉴笑了起来,“孺子可教。”
两日后,一份来自常州的急报到了内阁。
“不拘出生,不拘有无功名,只要能写会算就要?”
钱谦益眯眼,“这难民陆陆续续都给她送过去了,怎么?管几个难民常州本地乡贤竟是管不来吗?还要问陛下要人?”
“不光要人,还要钱呢。”
王铎垂眼望着这份奏折,冷笑,“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吧?不然我还以为她左某人是圣人呢。”
“她素来对钱币无兴趣,反是总要些家具药材。”
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曾樱道:“有传言说,她将这些东西给了那道人,那道人似有些来头,能将这些卖出大价钱。当然,也有人说,是献祭上天,才换来那多匪夷所思的物件。”
“那道人问题大得很。”
钱谦益道:“我派人查了他的底,除了知道他从北方逃难来此外,救了左弗外,就查不出什么了。”
顿了顿又道:“左弗与这人关系密切,且手段着实匪夷所思,陛下与她亲近,却从不问那些东西从哪来,你们说,难道陛下不好奇吗?”
“眼下这局面,东西哪里来的不重要。”
曾樱道:“只要能护得我大明江山,便是妖孽也认了。”
“呵,二云真是心胸开阔,就不怕这妖孽祸害江山吗?!”
二云是曾樱的别称,在这等场合里,王铎如此称呼,着实有些无礼了。
曾樱抿着唇,冷笑,“那也比鞑子祸害得好!”
“是了,我怎么就忘了,二云兄曾在常州为知府,卸任时,常州百姓罢市,万人相送至京口。如今这左弗亦在常州为官,做了这多事,想来诸人皆说她有你的风骨吧?织造府的那些狗子,你俩都不买账,都被整治得很惨呢。”
王铎这话酸不拉唧的,莫说是曾樱了,就是钱谦益听着都有些不舒服了。
这人仗着自己是帝师,这几月越发张狂了。
曾樱虽是新入阁的,可他清正廉明的名声也不是盖的。你这样怼人,岂不是让他这个首辅为难吗?
曾樱冷着脸,冷哼了一声道:“按王大人的意思,左弗在常州做的事都是坏事了?常州发生了什么,难道我们不是比一般人更清楚吗?巡按过府,不露面又退出了常州,上书直言左云舒虽为女子,却是百年难见的奇才,在她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盗匪全无,她不过是要些人,要些家具药材,数量并不巨大,这很过分?”
顿了下又道:“江北四镇那些人胃口那么大,索要军费比我大明一年赋税都高,诸位当时怎么不说话?鞑子来了,他们杀了几个鞑子?抵抗过一天吗?怎么?现在守住了常州,活捉了多铎的左弗要这么点东西,朝廷却要吝啬吗?!如此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
钱谦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曾樱这人很耿直,在他官位还不大的时候,御使吓唬他,还欺负他的下属,结果这位直接罢工了。后来还是巡按多次劝解,才出来继续公务。
而当年常州织造府的太监想逼迫他行下属礼,他却是坚决不从,人家羞辱他,他也用原话骂回去。
就这样的主,他认定的事就别指望他能妥协,而且骨子里还是个泼妇,再说下去,指不定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呢。
“嗳,仲含(曾樱字)兄莫要动怒,莫要动怒。”
钱谦益忙打起了圆场,“不过是闲谈,只是好奇左弗从哪弄出那么多古怪的东西罢了。”
顿了顿又道:“这要求的确也不算过分,觉斯(王铎字)老弟就莫要太苛责了,毕竟只是个女子嘛。”
“哼!”
王铎冷哼了一声,道:“这女子本事可是大得很!难不成,你们真想有一天与她位列朝堂?!”
“位列朝廷又怎么了?!”
曾樱怒气冲冲地道:“我大明就是死在了这永无止境的内耗上!怎还不吸取教训?!如今清廷虽答应与我等谈判,可他们吞下的地盘还指望着他们能吐出来?!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等必北伐,清军必要吞噬我们!”
“好了,好了!”
钱谦益见这二人又杠上了,忙扯开话题道:“这些都是小事,不值动怒。眼下倒是入川一事颇为重要。左弗有句话说得不错,若让鞑子再得了四川,我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仲含,你工部人才多,看看能不能拨些人给她?这天下无用的童生多得是,她左弗既然想要,给她便是,这也算是为我等读书人谋条生路了。”
他说着便是叹气,“这些人也不容易啊!”
办事不行,收买人心倒强。
曾樱腹诽着,心里冷笑。
只觉这内阁一群囊虫,钱谦益果然还跟过去一样,是无耻小人!
一句话,算是定下了内阁的意见。将票拟帖上去,奏折很快就被送到了朱慈烺跟前。
朱慈烺望着奏折半晌,过了许久,才悠悠发出一声叹息,提笔在奏折上写上了批示,然后让高庸送回了内阁值房。
高庸捧着奏折,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天子刚刚那一声叹息。
那叹息……
似苦涩,似无奈,还有……
似还有失落?
天空变得阴沉,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高庸加快了脚步,将奏折送回了内阁。
钱谦益看了批示后,冲曾樱点点头,“仲含,这事就劳烦你吧。”
曾樱也不客气,点点头,“南京城里能写会算却日子贫苦的人很多,常州离着不远,如此丰厚的月俸,必有人相投的。”
顿了顿又道:“另外,我这儿也有几个苗子不错,我看左云舒颇擅工事,便让他们也去磨练磨练吧。”
好家伙!
你可真会收买人心啊!
钱谦益忍不住腹诽了!
工部直接拨人!
工部都什么人?!
除了那些工匠,可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生。人家京官当得好好的,可你倒好,直接拨到左弗那儿去当苦工,什么叫收买人心?这才是最高境界!
想不到曾樱这人貌似忠直,竟也有如此手段,呵呵,果然是清官更奸吗?!
王铎冷笑了一声,起身道:“这里太闷了,老夫出去走走。”
气氛又变得尴尬了起来。可曾樱不在乎,跟钱谦益打了声招呼便也出了值房。
左弗没太多时间了,她越是能干就越是危险。内阁这些人并不介意左弗是不是女子,他们介意的是左弗身后的左家军。
所以,她越是出色,将常州治理得越好,那就越危险,很有可能下次回京述职,就会被踢到琼州去,这迹象从她守住常州那日开始就有了。
一个背后有武将势力,本身还如此能干的人才是这群人最大的威胁!
所以,他们一定会想法设法把她踢到远处去的。琼州那鬼地方,便是再能干又能有什么作为?曾樱很欣赏左弗的所作所为,而他对常州有着十分特殊的感情,所以他想帮她一把,让她尽量发挥自己的才能,累积更多的民望,到事真发生了,或许还能有转机。
所以他也没时间跟王铎扯皮,他得抓紧时间落实人才输送的事,像左弗这样的官员必须保护起来!
十日后,几个工部的官员带着百来个童生到了常州。
这些童生都是屡试不第,或因年岁渐长,或因家贫而无力再行举业的。听到内阁曾大人帮常州武进知县招人,看看那待遇,便咬咬牙,告别了家人,卷个包袱便跟着工部几个官员来常州了。
他们心情还算不错。
未来如何还不得知,可武进知县开出的待遇着实好。有了这些钱,也不至于再被人骂窝囊废,还能养家了。就冲这一点,来常州也是值的。
等混上些日子,站稳脚跟了,再将家人接来就是。
这些屡试不第的童生们心情不错,可几个工部官员心情可就没这么爽了。
他们这几个在工部不是什么大官,可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科举出生的。可现在倒好,直接被踢到地方衙门里。虽说工部的官职依然挂着,月俸也照发,甚至左弗这边给的钱也能照拿,可堂堂京官沦落至此,这,这不就成大笑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