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眸子映着几星灯火,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间,有些晦暗不明。
“出去走走,对习武之人,不也是很好一种历练?”她含笑望进他的双眸,心中渐渐坚定了这个念头。
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开玩笑,但是,他能离开无垢吗?连城璧从她的手中轻轻抽回自己的,叹气:“阿苏,让我争取一下。”
他并没有说好,但白苏却安下心来。因为,她清楚地看见当她说“出去走走”之时,那黝黑的眸子里窜起的一小撮火苗,他对这个提议动心了。
而连城璧要做的事,不会不成功。
仗剑江湖,天涯流浪,且歌且醉,亦是少年连城璧的梦想。
“好吧,现在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白苏点头应道,随即小心地收起包裹,宝贝似的放在床上,转身便上前一把揪住连城璧的衣领,愤怒地控诉:“你白天无视我!”。
连城璧费力颁开她拉着衣领的手,下意识后退一步,侧身轻咳了两声,分辩道:“我,我急着帮你去拿这些东西,就没注意。”
“骗人。”声音分明很心虚。
他不语,又轻咳几声。
白苏眯了眯眼,阴测测地笑了:“有人胆子越发肥了啊。”
冷风拂过——连城璧恰当地记起一年前太玄信机临走前的不明腹泻事件,顿觉背脊发凉,尽力保持一脸温文的笑容:“时候不早,你睡罢,我走了。”
“喂!”白苏看着某人有点狼狈的背影迅速消失而去,心中一乐,熄了烛火,扑回床上,拿脸蹭蹭凉凉的被子,心情愉悦地闭了眼。
蔚蓝的天空上偶尔有一群鸟儿飞过。
运河上,渔船里。
“嘶——。”
“疼吗?”
“……”
“疼就叫出来,不会笑你啦。”
“……”
“我得把药浸到伤口里去,这样好得快。所以可能会痛,”白苏尽量地放轻手脚,拿药棉一点点涂抹连城璧身上的大大小小二三十道口子,忍不住抱怨,“你娘也太狠心了点。”
出庄历练的前提条件竟然是单挑无垢山庄八十护卫。
人多力量大啊。
任连城璧再如何天赋过人武功盖世,也架不住人海战术,皮肉伤自然免不了。
“娘也是担心我,”连城璧披上外衣,不在意地一笑,“出来跑江湖总得有点真本事罢。”
白苏“扑哧”一笑,锁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你这么说,感觉我们好像江湖卖艺的。”
连城璧微笑不语。
撑船的船老大在一旁笑眯眯地接了口:“公子这通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贵人,要扮那些走江湖的怕是有些难度喔!”
“那船家,你看我像不像?”白苏笑吟吟地开口。
连城璧一身苏绣的青色缎袍,长发用一根白丝带打成结,简单束成一束,纵使从头到脚都有伤,但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便有说不出的高贵清华。反观白苏,瘦瘦小小的身子,头发高高扎起,同样也是一身青衣,但只是普通的棉布制成,而粗糙的手工同闻名天下的苏绣更是云泥之别,更何况此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土黄色大包。船家不好说雇主的坏话,便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这位小哥同公子一起,自然也是贵人。”
白苏耸耸肩,对自个的形象有自知之明,便权当此话是夸奖,笑道:“多谢船家吉言,我去看看药。”随即起身从舱里走到船尾,照看那煮了有些时间的药罐。
恰巧,风向在此刻变了,风从船尾一路灌进船舱,闻着浓郁的药味,连城璧皱了皱眉:“阿苏,我不用喝药。”
“你身上那么多伤,这药能增强抵抗力。”
“什么?”连城璧不太明白“抵抗力”。
“固本培元以正气,让你伤好得快,”白苏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这可是我的独家秘方,见效很快的哦!”
“刚才擦伤的药你也说是独家秘方。”连城璧叹气。
“实话嘛!”白苏欢快地将药汁倒进碗里,搁在板凳上让它吹凉一会,然后朝他招招手:“快来喝。”
“放着罢。”连城璧身形不动。
白苏闭着眼努力酝酿了一下,然后张开变得泪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我熬了好久的。”
明知道她在装可怜,他每次却都拿这样的她没办法,连城璧紧紧锁着眉头,不情愿地到了船尾,用几乎是厌恶的眼神死死盯着那碗药,额上青筋冒出。
“温度正合适,一口喝掉,就不苦。”船在水上,有些晃,白苏小心地将碗递过去,然后开始托着下巴欣赏连城璧的表情变换。
皱眉,绷脸,抿唇,咬牙,闭眼,酝酿半刻,视死如归地一口气将褐色的液体倒入口中,然后——脸红了紫紫了青,彻底的痛不欲生。
白苏逾越地弯起了唇角。啊呀呀,堪比川剧变脸吖,谁能料到英俊潇洒﹑惊采绝艳的连城璧连少侠居然害怕喝中药呢。
这绝对不是对船家刚刚那两句不同评价的报复哦。那点时间是不够煎药的。
可以怀疑她蓄谋已久,但绝对不能怀疑这药的疗效。
顾白苏出品,必属精品!
在船上漂了两日,进入浙江地界,考虑到连城璧的伤还是得上岸找家客栈住着好好养几天,白苏便让船家在靠近嘉兴的一个小镇停靠,付银子给了船家,在镇上找了家位置偏僻但环境不错的小客栈住了下来。
“客官要几间上房?”看着连城璧华贵的衣袍,客栈掌柜眼前一亮。
“两间。”
“一间!”
连城璧和顾白苏同时道。
“这……”掌柜讪讪笑道,“二位可还要商量一下?”
不用提醒,白苏已经同连城璧咬起了耳朵:“喂……出门在外,省点呗。”
“阿苏,连家还是有点钱的,”合住一间,她难道真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了?连城璧直叹气,“进了嘉兴,就有连家下辖的商号。”
“对哦,”白苏恍然大悟,她都忘了,同她一块出门的这家伙是个金主,在外面不会像她这样抠门,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掌柜的,两间上房。”
“好嘞!”掌柜答应得那叫一个喜气洋洋。
小镇虽小,但临着运河,路过的贩夫走卒都不少,人来人往倒也颇为繁华。两人住的这家“风满楼”开在河边,推开窗子,一阵清爽的风便会迎面扑来,白苏偶尔临窗,深深地吐纳几次,感觉肺腑的废气都尽数排出,精神随之一振。看来,“风满楼”这名字起得到一点不错。
连城璧的伤好得很快,住了三天,身上最大的伤口也已经开始脱痂,他对这样的愈合速度颇为满意,但白苏却很不爽,一个美少年全身都是疤,太影响美感了!
这日,瞅见连城璧正在房内打坐,她探了个头进去,同他交代一声:“城壁,我要去药店买药。”
他睁开眼道:“我陪你去。”
“不用,我知道在哪,”她摆了摆手,“你安心练功罢。”
他不再多言,复又闭上了眼睛,应道:“好。”
房门被关上,门外那人几乎是一蹦一跳地下楼的。
连城璧轻轻笑了。
他喜欢她叫他“城壁”。
抓了祛疤需要的草药,又买了些需要的药材,无视药店伙计对着那张处方上字迹的蔑视,白苏欢快地扛着一大包药草出了“恒生堂”的门。
拐了道弯,白苏奇怪地看见窄窄的巷子里居然围了几层人,人群正中央被空了出来,分明有个人倒在了里面。站着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却没人走到中央去扶起那人,看情形,好像没人敢再往前走一步似的。
刚买了药就要派上用场了吗,不知道躺地上那家伙有没有银子付诊金啊?白苏兴冲冲地挤进人群,口中还不停喊着:“让让,麻烦让让。”
凭着身形瘦小,她很快就挤到了最里面那一层,很容易看到了倒地那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身短褂打扮,应当是靠卖力气活生存的。身上的肌肉大概曾经很发达,只是如今瘦得几乎能看见肋骨的身板已经撑不起那身肌肉,他蜷缩在地上,四肢奇异地抽搐不停,肤色有种不正常的黄,眼白亦是淡黄色,充着血丝,他转过眼球看着跑进人群的白苏,欲要开口说话,白沫却先冒了出来。
他努力伸出右手向着白苏,颤道:“救,救我。”
见着此人这副模样,白苏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抽出腰包里的方巾系上以捂住口鼻,戴上自制的手套,这才上前抓住他的右手,探脉。
看着白苏的动作,人群开始骚动。
摸着脉象,白苏的眉头越皱越紧,使劲捏了捏那人的骨头,觉得骨质有些不正常,便伸手掐住那人的下巴,迫他伸出舌头来。
是黑的。
见着那诡异的舌头,人群里爆发出一声惊呼:“中毒了!”
白苏不语,只是拿出随身带的一把小刀,割开那人手臂的血管。
血少,泛绿。
人们窃窃私语的音量大起来,一人大着胆子问白苏:“小哥,这人有救吗。”
白苏站起来,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自己看。”
问话的人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刚刚只是口吐白沫的人竟从耳朵和鼻子里流出血来,眼球暴突出来,口中拼命地叫嚷着什么。
白苏只听懂一句:“好,好多人啊……”
那人嘶吼一声,便不动了。也不抽搐,只是睁眼望天,卸了力一般躺在那里,不再动弹。
“这是,死了吗?”问话的那人小心道。
“嗯,”白苏也不上去探脉或是看瞳孔,站在那里点点头,肯定道,“死了。”
人群开始慌乱,有些推搡,有人离开有人挤入,有人惊叫有人叹息。
但都没人敢靠近那具尸体。
顾白苏一人独立在人群中央,体会到了如坠冰窖的感觉。初夏的江南那温暖湿润的风仿佛完全与她绝缘,缓缓爬满背脊的冷意一点点扩散到全身,让她忍不住战栗起来。
纵使闭了眼,那个专属于死神的词语都能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
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