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漪澜殿。
流云见他父皇放下手中的笔,抬头问道:“去见过太后了?”
流云尤自红着鼻子,显然是哭过一场,他嗡声答道:“见祖母身体康泰,儿臣心里十分欢喜,只是方才仓促一见,未能得以多叙,盼望能得父皇恩典,今后多去看望祖母,以尽孝道。”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丢下笔,起身叹道:“你已经长大,后宫旧居是住不了了,暂时便住在涫葛别苑,待王府修葺一新,再搬进去。经此一事,众臣已都对你寄予厚望,朕望你,今后多留心政事大局,为王之道,成功容易守功难,守先祖江山,拓边疆新土,乃帝王必备之功。过些日子,朕便要昭告天下,封你为太子,你可莫要因这小儿女心肠,误了身上的责任大事。如今你多为父皇分忧解难,便也等同对太后尽了孝道。”
流云心想,如今大家都以为那天降祥瑞是他的荣耀,可毕竟不是,再者自己其实根本不想做这个辛苦的皇帝,若被立了太子,再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思虑及此,他小心翼翼地回他父皇:
“其实,四哥文武兼备,颇有人望,儿臣私下以为,自己并不及他,太子之位…儿臣从未妄想,可否请父皇再做思量?”
他父皇神色一变,流云吓得立刻跪下,他父皇指着他,正欲说话时,听内官来报说:“夏夫人求见。”
皇帝听了,面色稍安,便抬手示意让她进来。
流云心想:“是那位夏夫人,难得五哥流衍夭折后,这夏夫人不仅没有失宠,如今看来,反而更受怜爱了。”
流云先闻一阵清幽香味,似乎山中百合的味道,后听得一轻轻的脚步声,瞥见身边一袭秋香色的衣裙,一个柔软温和的声音响起:“臣妾给陛下请安,愿陛下长乐未央。”
“夫人起身吧,你这是,为何而来?”
“妾身见这大暑天气,陛下最近却伤心伤神,实在担心,便亲手炖了些莲子红枣,给陛下送来。”
流云不敢抬眼,听他父皇说道:“辛苦夫人,这么多年,幸亏有你在朕身边真心相待,放在案上吧。今日下朝,朕定去朝露殿陪你,此时有事,你先行回宫吧!”
“是~”那夏夫人答应着,放下手中汤羹,转身顿了顿,柔声问道:“这便是…那位六皇子殿下吧?”
“正是了,哦…你们尚未见过面,流云,这是夏夫人。”
流云这才站起身来,低头躬身礼问:“流云见过夏夫人”
那夏夫人嫣然一笑,仪态万方,也回了一礼:“果然如传闻所说,清俊不凡,臣妾放肆一句,竟比妾身初见时的陛下还要英朗几分。只是怎么好像哭过似的,可怜的孩子,必然是也见过太后了。其实若能让太后在别苑住上几日,倒也没有什么。”
他父皇似乎回忆起当年,声音也软了好些:“好了,浮生,汤也送了,人也看了,你且回宫歇着吧,不要太辛苦了。”
流云听见她为自己说话,心里便有好感。抬头看了两眼,这夏夫人果然人如其声,照说已经有三十多了,样貌却十分年轻,举止温婉大方,又不似一般宫人那样拘谨,笑眼吟吟,别有风情。
此时夏夫人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过身来说道:“陛下,妾身刚才过来时,只见前殿跪了一群大臣,还有人陆续赶来加入,十分焦急的样子,不知所为何事,妾身不能置喙询问,只希望陛下多保重龙体才好…妾身告退了!”
流云只见父皇问那内官:“前殿何事?”
那内官便上前附耳说了几句,皇帝脸色渐渐发白,汗珠也渗了出来,眼神直直看向流云。
流云有种不祥的预感,出事了!
此时他父皇命令:“流云,你随我去大殿!”
【2】
流云来到大殿时,大殿上已森森而立一大群人。
有他三哥流蘅,四哥流润,三公九卿,皇亲国戚,一向不上朝的宗族遗老,还有大将军弘光也在。
其余三品以下,皆跪在门外。
虽有这么多人在,却鸦雀无声,安静得奇怪。
接受跪拜后,皇帝问道:“还未到上朝的时间,众爱卿何事如此心急?”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回答他。
皇帝突然发怒,拿起案上的一个铜香炉便掷了下去,正砸在御史大人的脚边,吓得所有人又都跪下了。只听他字字说道:“经此一役,朕还有什么听不得的?丞相!你说!”
众人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丞相说道:“从昨日起,宫外便有各种传言。说…”
他擦擦汗,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继续说道:“说六皇子,未必是陛下亲生…身世不明,血统有疑!”
“大胆!”皇帝呵斥道,“谁敢在京都散播谣言?给朕彻查此事!将传播谣言者全都斩首示众!”
“是!此事一定严查!”
这时一位王爷模样的人走出来奏道:“陛下,虽是谣言,却已传得世所皆知,若不能借此机会,还六殿下一个清白,只怕来日,更为不妥啊!”
一个武官便出来说道:“王爷,当年六殿下在官狱出生,乃是太尉大人亲眼所见,狱卒们也都有证实,出生的月份日子,也已查验过,的确是慧夫人在宫中怀孕,怎会有假?!”
另一个又出来接话冷笑道:“郎中令大人,你可别忘了,太尉大人之所以是太尉大人,还不是因为六殿下的存在?有人透露,当年的玉冰大人,曾经用一个死婴换下了慧夫人的孩子,方才掩人耳目,保六殿下平安。可如今想来,这究竟是谁替换了谁,又有谁能真正知晓呢?”
流云脑袋一嗡!心知不好!如果他被冤枉,或者真的不是皇子,太子之位他毫不可惜,这条命也自有他义兄来救,可是…太后,会很难过吧?还有太尉大人…必然性命不保!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此时所有人都看着太尉,只见他字字沁血地说道:“陛下明鉴!微臣自为人臣,披肝沥胆,从无半点私心!此心可昭日月!若有半点不臣之心,便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善终!”
又有一人幽幽说道:“发誓算得了什么,当年的事,恐怕除了你自己,无人知晓。此时就算你一颗心剖出来看了也是无用!皇家血统,至高无上,若有错漏,如何了得!!”
那太尉无话可说,五体投地,拜了一拜,站起身突然去拔弘光将军的剑,搁在脖子上欲自杀明志!
弘光反应快,一把夺下,痛心疾首地说道:“万万不可!若不留命洗清冤屈,你的家族要一起陪葬!你怎能甘心?!”
太尉愣在了当场。
此时他四哥流润说话了:“父皇,儿臣记得六弟有几个从小便在一起的随从,不如诏来一问,或许能知道什么。”
流云黯然回答道:“他们…在接我的时候遇到截杀,无一生还。”
众臣听了小声议论起来,隐约听到说“这很可能就是杀人灭口啊!”
皇帝冷哼一声,木然开口:“若依你们所言,该如何是好?”
御史上前一步说道:“方才未上朝时,我等都觉得,此时此事,已经无法佐证,唯一的办法,就是改立四殿下为太子,以正国祚,六殿下不知者无罪…应贬为庶民,太尉大人…由陛下亲自定夺!”
弘光大将军斥道:“御史大人好大的威风!这就是宁可杀错也不放过了!杀伐决断未免太过了!贬为庶民?若是冤枉了六殿下,误了我朝,你阖族上下的人头捆在一起也赔不起!!”
那位郎中令又附和道:“正是正是!再说,星官大人也说了,天降祥瑞是为大吉!六皇子当日归来,正应了卦象,安世之主,又怎么会不是皇家血统!”
三皇子流蘅便出来说道:“父皇,此事非同小可,六弟自小受苦,可不能再受这样的不白之冤,请父皇明察!”
皇帝听他一说,更生气了:“你看看你,满身酒气!倒不忘为别人说话!…这里不用你!滚回去!”
流蘅尴尬地应了一声,便出去了。流云注意到他偷偷示意自己,指了指天上,便晃着步子走了。
流云突然领悟,上前说道:“儿臣听父皇说起,本朝星官卜卦极准,万无一失从无错漏,不如请来星官,当众为儿臣卜卦,定能有所得!”
那王爷便驳道:“星官若是算出你非龙裔,岂不是证明他当日南城门欺君?如今他的卦,岂能当真?!”
“他的卦做不得数,本尊的卦,或许可以!”
大殿里突然响起一个如洪钟般振聋发聩的声音!
一旁的庭卫军们也慌了,拿起长矛警惕道:“保护陛下!”
流云也立刻站在他父皇身前,双臂张开,保护他。
众臣找不到声音出处,纷纷吓得不敢作声!
只有皇帝沉声问道:“什么妖魔鬼怪,竟敢在此兴风作浪,朕是天子,岂会怕你?还不现身?!”
大殿上空,文武大臣之间,突然旋起一阵风,闪出一个人影,流云定神一看,那人…怎么可能?!
是风起斯!
当下心中大惊大喜,什么也不怕了,立刻跪下喊道:“见过小师尊!”
风起斯站在空中,周围的大臣有偷偷看清楚了的,纷纷惊讶不已,此时令流云他们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这在场官员中,文武不论,包括郎中令在内,竟有小半的大臣近百人,全都面露喜色,不管不顾地排开众人,走上前对着风起斯躬身作礼,只听这近百人一齐呼道:
“弟子拜见小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