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月没有料到,所谓的绛雪殿藏书之处,正是在公主寝殿之中。
当晚他查阅过绛雪殿中常用食材,便跟侍女说去凡间太久,有一味食材与凡间太过于相似,但怕性有不同,一定要去看一看这里的本草药记,仔细辨认一番,才好做定论。
侍女便带他去了绛雪阁,他还没有推门,只见侍女已自觉退下了,心中还觉得奇怪之时,进去一看,里面灯火通明,公主正卧在美人榻上,半盖轻裘,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口中说道:“先生请自便,不必拘谨,这里是我寝殿,除你我之外,并没有他人。”
她此时已除下帷帽,露出一张素净容颜,大眼微唇,烟眉入鬓,面色苍白,一张鹅蛋脸很是清瘦,倘能多些朝气,也不失为一个精致的美人。
若是在寻常,常月见此情景决不会再往前半步,必定守礼,道个歉转身就走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要救人,就一定要找到蚀骨兽,要找蚀骨兽,就一定要知道蚀骨兽的习性样貌特征,这才是他来魔界最最重要的使命。
因此他走进去几步,向公主施礼道:“多谢公主。”
公主看着书不语,只略抬了抬手。
常月转身打量这间书房,左右两面墙壁都是藏书,第三面墙壁有窗,窗外芭蕉丁香,绿肥红瘦雅清有致,一张大些的美人塌就在窗下。
见此布置常月说道:“有扰了!只是公主,卧榻临窗,夜间易凉。”
公主闻言侧脸看着窗外微微一笑:“雨打芭蕉叶,恐寒深闭门。本公主又并非龙蛇一族,不喜幽暗冰冷,殿中常有炭火,靠窗只为取一丝亮光罢了。”
常月且不急着去找书,犹看着她说道:“末下在凡间,见有一仙境出云峰,白昼长于黑夜,也极少下雨,不过入冬早一些,若是赶上夏季去住上两三个月,得医仙对症调养,对公主的病必然大有进益。”
公主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常月:“我知道那处,听说救人不问来处是非,岐黄妙手是为一绝,是个好去处,只是…此时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宜外出。你有心了。”
“何事能让公主看得比自身性命还重要?凡间有句话,但留青山在,不愁无云来。公主身体康健,有什么不可以慢慢做的。”
常月自见到她便明白,公主欲攻打暮苍峰营救她父亲,一直布局谋划不曾停歇。这位公主之所以拖着病体呕心沥血,是为了魔尊,为了魔界!若此时能说服她去往出云峰养病,或许能一举两得,化解仙魔一场厮杀,才真正是济世救人,善莫大焉。
听了常月的话,公主倒是怔了一怔才说道:“不曾想,先生倒是真心为我…呵!本草药记在左边。”
常月听了,知道自己此时不宜再多进言,便走到书架旁,仔细寻找有关魔界异兽的书籍,不多时便看见几本诸如《异兽志》,《天禄谱》,粗略一翻,皆是关于瑞兽凶兽的记载,心中略喜,便一目十行寻找起来。岂料几十卷全部翻完,竟然一无所获。
于是他将目光在书架上下搜索,不经意一瞥,见一个菱格内放置一只锦盒,常月便取来打开,只见签子上注的是“通天之门”,他心下一惊,立刻打开看时,第一卷便是“封印通天门,断绝来去之路,休养生息……”云云,他越往下看去,越是心惊。急忙将那锦盒关闭放了回去。再平定心绪,打算丢下手头这些,去右边查看其他书籍。
走过去时,只听公主慢悠悠问道:“怎么,还没有找到想要的吗?右侧,都是本公主这些年亲自手抄整理的手记,先生想看?”
常月停住了脚步:“若能得阅,便是公主恩赏,自然不胜欣喜。”
公主坐起身来将书卷放在一旁,端起一杯药来喝,药盅搅动,常月闻到味道蹙眉:“这不是末下开的药,公主喝的是什么?”
公主一饮而尽,放下药盅子才揉着额头走下榻来说道:“不如先生先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说不定,本公主今夜好说话,肯替你达成心愿呢?”
她走近常月,只留半步余地,仰头看着他,此时随她抬头,头顶荆钗随意一挽的发髻松落,那根木钗掉落下地,青丝纷纷随之柔然散落于肩。
常月一见,连忙移开视线去别处。
公主直直地笑看他说道:“先生丰神俊朗,却又庄重自持,待人至诚,比仙界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你本不该来这里,常月上仙。”
常月听了,微微讶然抬眼,看着平静微笑的公主说道:“原来公主早已知道,是常月失礼了!”
“你是真君子,何来失礼。据殿军拿气息图来报,常月你是九尾狐族,既然,跟我魔界大有渊源,为何滞留出云峰做一个不达天听的散仙?不如就此留下,留在本公主身边,必可大有作为。”
公主说这些话时,已经伸手搭上常月的手,见常月不为所动似在思考,又进一步,两手欲搭上他的肩膀,此时常月急忙后退两步,公主一愣,将手臂放下了,眼中星光闪烁不定。
“公主高看常月了,在下只想济世救人,并无宏伟志向。既然公主直言,常月也就坦白,此次我等前来魔界,并不是什么搅 弄风云,只是纯粹为了帮出云峰找一味药罢了!另外,公主若能放过起魂石一命,常月必感念不尽,愿拿性命起誓,若公主能达成此愿,常月等人马上退出魔界,还此地一片平静。有生之年绝不主动来犯。”
常月说完这些,似乎有跪求之意,正要屈膝,突然听得公主一声断喝:“你不许跪!”
她竟然不知为何,红了眼圈,又重复一句:“你不许跪!”
她不理常月愕然表情,转过身去,半晌回过头来似乎下了狠心一般说道:“魔界就算没有你们,又何来平静一说。你们几个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步棋罢了!蚀骨兽毒,是我所下,面具小子的命,也迟早不保,这一切都各有前因,我不想赘述。此时我身旁无人,常月你其实可以趁机杀了我。也许稍有作用。”
常月看着她,没有动手,他黯然说道:“你知道我不会。”
“但愿你来日不会后悔!”公主冷冷回身,拿过刚才一直在看的书卷举起来:“你要找的蚀骨兽,就在我这本书里,记录颇为翔实。”
她没有马上将书卷递给常月,而是拿在手里摩挲着,继续说道:“知道吗,这魔界我最为了解的,便是这种凶兽,我自幼被人下毒,无法修行,我父尊强行为我注入修为,虽让我苟延残喘至今却同时也伤了我肺腑,要靠蚀骨兽血苟活,每日一盅,不仅可以续命还可隐藏修为,易经换脉,变幻气息…这味道实在不好,且非生血,有毒,不如你的药。”
她说到此处,看着沉吟不语的常月,莞尔一笑:“当日替我配药的,正是丹曾医官。”
常月电光火石间恍然大悟:“所以,公主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丹曾医官,这位医官他…已经死了?公主所中之毒,已经是蚀骨兽血毒,饮鸩止渴绝非长久之计,只怕时间一到…”
他面前的公主,宽松白衣散落青丝,十分素静可人,但一张平静面庞下藏的是暗流汹涌,波云诡谲,让常月看着心底发寒:“你为何如此。”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于我魔界大计而言,他死得不冤。”公主盯着常月,看着他的神情渐渐怅惘,她自己也叹息道:“身在洪流中,若想自救,谁都有身不由己,我要救的不是自己,是魔界。我从不奢望有人理解,但你却不一样,你清高方正,待我有真心我看得出来,是以,我也不忍对你假意,这样吧,你所求蚀骨兽生血一样,我可以答应你,马上派人帮你取来,何如?”
常月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公主眼神随火光晃动着:“自然,你安心等着。”她放大声音:“陶陶,去把那蚀骨兽抓了吧,尽量不要伤到其他人。”
窗外一个黑影应声去了。
常月此时悲喜交加,一为宿命难解,不知将来自己是否能保师弟周全;一为解药可得,不期这胸怀韬略的公主竟然愿意送他解药,其实有些意外。即使自己想要救她之心不假,可她既然下了毒,又怎会亲自奉上解药?
公主看着他又是施施然一笑,递过书卷:“给你。去那案边坐着,慢慢看吧!”
常月心有疑惑地接过书卷,依言去书案边坐下,打开一看,书名记为《异人志》,常月一见便十分奇怪:“为何不是异兽,而是异人?”
翻开细阅,只见上面所注云:番山湖底有异人族,由卵生,卵为蛊毒,人服下后强身健体,若母体有变,则人石化而死,孵化后幼五十年为凶兽,人面蛇身,目有金光不可直视,血有剧毒;名为蚀骨兽,正因骨骼奇变,气息无常,后五十年化为人形,形神样貌心性皆拟之所见第一人,与常人无异,遇善则善,遇恶则恶,唯喉管之血称为生血,可解百毒。
常月读罢,惊地猛地站起身来,书案倒地,发出很大的声响:“蚀骨兽,那个跟安三平一模一样的孩子,是蚀骨兽,不,是异人族,他竟然是人!
而刚才公主所说,去抓蚀骨兽?也就是说……!”
常月这一惊非同小可,额头皆是冷汗看向公主,一个纵身,便从窗户蹿了出去!
后者没有抬头:“这就沉不住气了?你现在就算出得去,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