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际鸣蛰,惊落一瓣梨花。
安三平觉得脸上有一滴冰凉,恍惚以为自己又在梨树下睡着,被露水点了,便伸手去擦。
他慢了一步,已经有人轻柔替他擦去那凉意,他便要问道:“师兄?”
嘴张了一张,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猛地张开眼睛,心道:“我怎么了?”
映入眼帘的是他娘亲安辞,一见他睁眼,似乎万分激动地捂住了嘴,哭了起来。
安三平大力皱了皱眉心,只觉得身体各处用不上力,唯有视觉感觉十分清楚。
窗户上的明纱透着亮光,这屋内摆设……
他在出云峰,他醒了。
安辞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平儿!”
他听出安辞很是焦急,便也尽力发出一声:“唔……”
随着这一个声音的响起,安三平才渐渐觉得手脚有了感觉。
此时安辞身边又出现一个女子,形容单薄,双眼无神又带点期待地注视着自己。
“她是……?”
安三平极力回忆着这熟悉的脸庞,一时脑海中瞬间有无数画面呼啸而过。
这女子对他凄然一笑,他一下子捕捉到了那个笑容!
“绛雪,魔族公主!”
他一个激灵,竟然坐了起来。
他全都想了起来!
见他神色有异,安辞急忙拉住他替他把脉,旋即神情无比激动地一把搂他在肩:“好了,我的平儿,你终于没事了!”
安三平靠着安辞,冷冷的看着面前伫立微笑的绛雪。
如果不是你,那么多人,他们不会死!
他眼睛冒出火来:“你滚开!”
绛雪牵着嘴角竟然一笑,语气一如在魔界时让人觉得高深莫测:“那你好好休息,我等你来找我报仇。”
说完便从容转身,走了出去。
安三平披了衣服走出复如殿,左右看了看,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如此安静?”
出云峰常年安静,但此时,他记得自己被朱炎兽烧着,浑身是火,应当必死无疑的,怎地活了过来?且醒来时,如此安适,身边应该如此……安静吗?
他咋咋呼呼的望了师叔呢?
他寸步不离的师兄何在?
安辞的表情立刻黯淡下来,与他说道:
“你想不想喝水,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娘亲帮你去准备。”
安三平心里划过一丝不安,注意到安辞躲闪的眼神后,更加慌了神,紧追不放:
“常月呢?他怎么不在?去哪里了?”
他想起常月尚有一劫!
他为此求了厌徊,不知可曾设法躲过?
安辞看着他不依不饶的着急表情,自己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安三平一惊,立刻冲去常月书房中,书案前空无一人。
炼丹房也没有。
梨花小院也没有。
只有几个来往小药童,耐人寻味地拱手称他:
“世尊大人!”
待他问道:“我师兄呢?师叔呢?大师父呢?”
便没有人回答他。
所有人都不见了!
他愣在了原地,身上披的那件外袍落在了地上。风过梨花,滴滴答答落下一片清露,打湿树下的秋千架。
秋千架上一个孱弱美人,不理会衣衫打湿,只靠着秋千绳,安静看着手足无措、惊慌万状的安三平。
安三平见了她,捏紧了拳头慢慢走过去,安辞从身后一把拉住他,仓惶劝说:
“平儿,你什么不要问,好不好,等你好起来……”
“我没事,我好了!我只想知道,我师兄……他是不是!……”
安三平不敢说下去了。
“他死了!”
秋千架上的绛雪扬起下巴,轻飘飘地说道。
安三平听在耳中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安辞一见,立刻上前扶起他,对着绛雪斥责:
“你要害死所有人才甘心吗?常月留你在此,你答应他什么,你忘了吗?若不是因为常月,我早就逐你下山任由他人寻仇,将你碎尸万段!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安三平握住他娘亲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娘,我长大了,该面对的,该知道,该负责的,都要由我自己来面对了!”
安辞流着眼泪低下了头。
绛雪慢悠悠地荡起了秋千,口中说道:“我答应常月,不轻生,不杀生,不下山,我都会做到的。安辞少主请不用担心,你儿子他对我戒心极重,我跟他说了什么,他自会分辨。”
安辞犹觉得不放心,安三平坚持让她先回去,自己单独问一问绛雪。
梦魂千里归,风卷落花愁。
树林中二人,各有一番愁肠在眉头。
绛雪不看他,只是垂眼盯着自己的罗裙:
“一梦醒来,无处追寻,这滋味不好受吧?”
安三平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无名火起,竟召唤出阳武剑来,剑锋直指向她!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绛雪停下秋千,茫然看着遥遥前方,扑哧一笑:“常月也对谷花音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最后还不是没有杀她。”
她顿了一下,这才抬眼看着安三平:“你当然有足够杀我的理由,我害得你心上人白白枉送性命,害得九幽大阵下数千冤魂,包括你……你的师叔常望了。”
安三平猝不及防,心中一痛,泪水毫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师叔……!
绛雪轻蔑瞥他一眼:“我是罪魁祸首,你随时可以杀我,反正我这条命,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那么的淡定,冷静得让安三平觉得可怕:“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师兄为什么留着你?”
绛雪咬着嘴唇想了想:“大概是,让我尝尝后悔孤独一生的滋味吧!在这世界上,唯有我父尊和他,能让我展颜,他懂我,我信他。多好……”
她说着说着,掩嘴咳嗽了几声,挪开袖子时,只见上面斑斑血迹。
安三平想起此时指着她的这把剑上,是她父亲嚣也的元神,有些泄了气,缓缓落下剑锋,不再说话,他早已看得出来这位绛雪公主喜欢常月,关于常月的事情,她不会不知道。
于是颓然问道:“师兄怎么死的?我要知道真相!”
有一阵寒风过,这常年清寒的出云峰上乱舞飞花,沾在皮肤上,冰彻入骨。
原来当时离魂谷中,常月与青衣尊者等人赶到时,正见到安三平浑身是火,倒在朱炎兽前,幸亏那火不是封印,青衣尊者幻水咒,及时扑灭了安三平和付红莲身上的火。
安三平尚存一息,付红莲却内丹尽焚,回天乏术了。
常月一人之痛苦,犹如万箭穿心。
当时离魂谷血泪绵火、死伤数百,场面一度混乱犹如人间地狱,他不顾阻拦就地设下结界,引自身灵血,孤注一掷地渡给付红莲和安三平,付红莲没能救回来,安三平虽暂时保住内丹,但全身烧伤严重,若不能马上救治,依旧生死难料。
“我冷眼见他救你的样子,那种悲痛欲绝,我不知道常月也会有那样的表情。我大概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不忍杀害那只跟你一模一样的蚀骨兽了。”
绛雪伸手摘下一朵梨花,放在面前注视着,似乎可见那白衣胜雪的君子。
“他那时将生死置之度外,仿佛只要你活,什么都可以!”
安三平顿时丧魂失魄,他立刻明白了:
“常月,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笑话!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如果可以让我做决定,我会毫不犹豫让你去死,留下常月在这出云峰,与我朝夕相伴!”
绛雪哈哈大笑起来,雪白脖颈上因中毒而现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十分可怖。
“你不明白他对你的心甚于一切?”
她含泪笑着,对空长叹:“常月,你听,他竟然问你为何拿命救他,你死得不值啊!”
绛雪拂去眼泪,痛惜不已地详尽诉说了整件事的经过——
九尾狐之血,万中无一。当时安三平危在旦夕,朱炎兽之火又非同寻常,众人皆束手无策,常月便支开众人,将一身修为辅以灵血,尽数渡给了安三平。助他完全康复!
众人察觉不妙时,只见常月毫发无伤的走出房间,去了书案前,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前去照看安三平,见他呼吸均匀脉搏有力,甚至皮肤都复原如初,都道常月医术深不可测,将死之人也能生生拉回来!
只有绛雪觉得有异,跟着去了常月书房,见到他一边写着药方,一边说道:“你来了?”
抬头之时,绛雪被他的变化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常月正在迅速变老,迅速变得透明,他将两副药方写好铺开晾墨,用一方镇纸压上,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最后陪着我的,会是你。”
绛雪扑了过去握住他的手惊问:“你怎么了!”
她这一声尖叫,便将所有人引了过来。
当时常正、付欢儿和安辞就崩溃了!
常月竟然微笑起来:“这两副药,一个是平儿的,另一副,赠予公主。此生此世,不轻生,不杀生,不下山。不必告诉平儿我为何如此。欢儿,留下来陪陪父亲,你如此聪明,紫薇门需要传人。”
烟消云散之际,最后一句便是:“莫生怨,皆寻常。”
一从魂散复如殿,梨花影里空惆怅。
这样的一个皓洁君子,坦坦荡荡地走完了他本该更远的仙途。
安三平只觉止不住地心疼,终于一口鲜血喷洒树前,殷红梨花几朵,泫然滴下。
绛雪面不改色,雪上加霜地幽幽问他:
“常正和付欢儿都在出云峰,你醒了,他们为何不出来见你?童子们为何对你那般?不是真的责怪你,而是看见你,就会想起死了的付红莲,去了的紫薇门少主常月,你说,他们想不想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