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美人略作一赧,箍紧耳际面纱,垂眸避开众人视线,抄直道:“楚王张繁弱之弓,载忘归之矢,以射蛟兕于云梦之圃,而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闻之曰‘楚王仁义而未遂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名家代表人物,公孙龙,以此申张,仲尼异‘楚人’与所谓‘人’,即‘楚人非人’,故而‘白马非马’也为对。”她顿了顿,抬眸问,“若要殿下,二十字以内反驳该诡辩,如何?”
台下一时死寂。
明旻望向相里萱,问:“萱姐姐,什么是‘白马非马’?”
相里萱轻轻摇头:“‘楚弓楚得’我倒是听过,但这白马非马,却并曾看过。”
小大亦一脸懵态,转问身后相里康:“大兄长,什么是‘白马非马’?”
相里康沉吟片刻,耐心却又言简意赅道:“先秦时期,名家主要代表人物公孙龙,过函谷关,关吏拦道‘人可入关,马不可。’公孙则诡辩‘白马非马’,要关吏放他和白马进城,关吏拦说‘白马是马’,而公孙坚称‘白马非马’,以是留下了这段着名诡辩——他说‘马’是指名称而言,‘白’是指颜色而说,名称和颜色并非同一概念。‘白马’这个概念,分开来就是‘白’和‘马’或‘马’和‘白’,这是两个不同概念。比如说你要马,给黄马、黑马可以,但是如果要白马,给黑马、黄马就不可,由此他证明‘白马’和‘马’并非一回事!因而说白马非马。”小大显然是被绕晕了,一脸茫然,相里康微微弯腰,摸摸她脑袋说,“小大听不懂没关系,这个问题,确实刁得很。”
小大凝想片刻,语气不乏一丝开心:“那是不是,很难回答?”
相里康淡淡一笑:“明明知其诡辩,但却很难反驳。长篇大论都未必能赢,若要我二十字以内简答,必然败北。”
明旻闻言大喜,转盼追问:“那意思是我们要赢咯?!”她说时起身,意欲双手狂舞。
相里萱失笑,止住她躁动:“公主莫要激动,世子殿下,尚未作答呢。”
明旻这才看向滴漏,叫嚷一声:“那个计漏小官,你,就你,你是怎么计时的嘛?水都滴了多少了,还不敲鼓!”
计漏小官忙道:“水滴八滴,尚有两滴,公主稍安。”
“这都过多久了,是不坏了?你可别故意漏数哦?不然我叫父皇罚你俸禄!”
“旻儿,不得喧哗。”明晟出言喝止,心底早已意兴阑珊。倘使明胤一战出局,且输于一女子,不仅有失光彩丧失体面,关键在于,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口碑滑坡,对自己竞争力的损降。
可惜,世子爷并非一单纯喜欢坐拥书城的怪咖,他书房那成排成墙的万千书籍,能多看绝不少瞧。
九滴已尽,十滴欲出,明胤这才不疾不徐道:“‘等于’并非‘属于’,偷换‘是’‘非’,否。”世子爷这一声“否”,说得余韵悠长,十分傲娇,那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躲在暗处的廉衡,张牙舞爪的小脸小手,和肝肠寸断半死不活的一声“苍天呐”。他追求的,就是这个效果。
廉美人悬起的一缕胜意,顿然瓦解,他下意识先顺口气儿,心底好一通狂犬吠日,尔后才浅浅咳了一声,平复胸臆。明胤一语点穿,偷梁换柱之处,倒底令他折服,也多了分刮目相看。
但场下明旻,可不答应,故大声缠问:“胤哥哥你什么意思啊?旻儿没听懂?白马究竟是不是马啊?”
明晟见明胤并无解释之意,而台下多数人亦一脸茫然,太子爷微微失望之际,只能颇为无奈地唤了声:“敖顷,你说说看。”
敖顷颔首领命,缓缓温声解释:“公主可以这样理解:苹果属于水果,无误;但若说苹果等于水果,显然不对;属于是包含关系,等于则是等价关系。‘属于’范围大于‘等于’范围。‘是’表示属于,‘非’表示不等于,公孙龙说白马不等于马,确实没错,但,白马确属于马。所以想用‘白马非马’来反驳‘白马是马’,不通,因而遵照指令,白马仍不能入关。”
风中凌乱的小公主月眉拧巴搅巴好一阵,才嘟囔道:“强词夺理”,尔后看向她救星美女,气赳赳道,“姐姐必胜。”
这一声姐姐,叫得异常黏牙。廉衡心窝一痒,差点破口喷笑。
明晟再盯眼明旻:“注意身份。”
明旻喊他一声姐姐,无非因廉衡个头长她两寸,当他扮成女子,小公主以貌取人,介于其个高认为其年龄亦长。她虽娇霸,却绝非彼贱我贵之人,以是谁长尊谁。这本无错。至于明晟叮斥,无疑是太子爷认为,皇室血脉至尊至贵,眼前女子来路不明,万一草芥平民,随便唤她姐姐,岂非自贬身价。
明旻遭斥,吸溜下鼻子刮了刮鼻尖,撇开头。也不知这雅痞雅痞的动作是跟谁学的。
廉美人垂眸哂笑,顾自轻咳一声,开始二问:“正站者,可能有倒立影?”
台下再次哑静,听明白的已然明白,不懂的仍作痴聋。
就在漏尽之时,世子爷再沉沉缓缓道:“《墨经》: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入也高,高者之入也下。”(注:小孔成像)
啊……
台下又一阵唏嘘,表达着对世子爷学识的仰慕之情。
廉美人牙根紧咬,瘦拳紧攥,特想咆哮,要瞪不敢瞪向对面人,气结之下索性直接三问:“一对书生一对狗,二队并作一对走,数头一共三百六,数腿一共八百九。敢问殿下,此中书生多少狗多少?”
台下先一阵谩骂说她指桑骂槐,又一阵窃笑说怪题怪问,然而短促的嗤笑之后,便尽皆面色凝重。有认真学过算数的,倒是略微接触过《孙子算经》中的鸡兔同笼问题,即着名的“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然而,一帮只重视八股文的读书种子,本就从未细细钻研过算术,而今这题目,头腿数目皆大增,时间短暂不论,手中又无算盘,只能是输了。
台下油然一阵太息。
就在廉美人浅笑吟吟冲明旻微微比划个必胜小拳头、小小嘚瑟之际时,世子爷瞥眼水漏,在第十滴方方涌出、计吏方方拿起鼓槌之际,沉沉缓缓道:“犬,八十五;人,二百七十五。”
……
廉美人陡然收笑,缓神一刻咬牙低问:“殿下是故意的嘛?!”
明胤恍惚心觉,面前人似曾熟识,终收紧目光猎猎盯向她,而秋豪早就鹰鹫一般盯着她了。廉衡一瞬心虚,抬帕掩面婉转一羞,便将世子爷猎猎目光逼退。
台下哑寂片刻,就爆发出山洪般的喝彩。
输于一稚女的太子太傅,甚是爱惜羽毛的杨鸿礼,大羞大辱之下,向明晟插手告辞,背影难堪万分。而听着喝彩声的明晟,心底早已涌出酸意。
敖顷见廉美人对此答案不予反驳,心知明胤已悉数答对,油然钦佩面前人物。先低低慨叹学海无涯前路尚远,自己需加倍努力才是,尔后才像廉美人微微施礼,在明旻“不算不算这不算”的耍赖声里,竭力平定四方声浪,秉公主持道:“第四轮,世子殿下获胜。本次比赛,以‘滚石四杰’四局三胜,精彩收官。”出于礼貌,青年望向台前姑娘,再温言抚慰,“姑娘才学惊人,虽败犹荣。”
廉美人温婉却不失讥讽道:“腹中贮书纵万卷,终归低头在纲常。”
这话,自是心声,亦无疑讽刺,女子即便胸怀万卷、满腹经纶有才干,却终归得不到认可,埋没于三纲五常中悄然湮灭。
面色郁黑、唯一惨败的太子太傅杨鸿礼,闻言驻足转身,倏然接句:“在家从父,既嫁从夫,老来从子,这是女子最紧要原则,抛头露面,矜情作态,狎辱纲常,侮损大道。”
廉美人失口一笑,心说其人得是气疯了不成?如此不顾风范!她腼腆一笑,也不生气,柔钉子似的回顶:“这位贤长,岂不闻‘纲’亦有‘模范’之意,君为臣之模范、夫为妻之模范、父为子之模范,而非单纯的尊卑贵贱之关系、高低主从之等级。”言毕她停顿一刻,似笑非笑道,“小女不欲顶撞长辈,亦不欲巧言令色,不若这样,贤长先齐家娶妻,再抓紧育女,待教导好妻女何为‘夫为妻纲、父为女纲’后,再让令妻令嫒,手把手教导民女,民女必感恩戴德,甘之如饴。”
杨鸿礼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台下一阵哄笑,碍于明晟颜面,碍于这位大儒在弘文馆身份,又尽数憋笑。只一些完全在看稀罕又不关心仕途的平民,仍在放声漏笑。
敖顷大窘,虽说心底十分认可姑娘这话,三纲五常就应从大格局解读,但杨鸿礼杨师叔此番遭人嘲笑,委实由他多嘴引发,他本腼腆,以是一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青蝉见状,忙上台打圆场,声音周正清肃:“今日以文会友,满堂飞彩,不胜珍贵。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自古不以成败论英雄。”青年顿了顿再道,“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贵在灵气和敏捷,自然要跑得快;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老成持重全在分量,必然走地慢。正如太傅之学识、两位阁事之渊博,吾等终身难望其项背,必当以为楷模,学而及死不朽。青蝉代表在场诸位儒生,再次敬谢太子、世子两位殿下莅临此地。”言讫,示意计漏官,击鼓三声,散场。
鼓鸣三声。
滚石四杰四局三胜,芳草四美惜败台前。女子入馆读书,这一突然被吵闹起来的天方夜谭,如缕轻烟,随风消散。
朴素的愿望倏然破灭,明旻眼泪陡落,似断线的珠子,然四望廉衡仍不见,哭腔哭调冲着台上人喊了声“胤哥哥我讨厌你”,就拔腿跑向弘文馆客室。
廉美人视线追她几许,尔后苦涩摇头,结局虽在意料之中却也曾试图挣扎,有悔亦无悔。她礼貌施礼,款步离开,临下台基前,忽而回眸给了世子爷一个不可饶恕的眼神。
明胤无心接上她目光,旋即避开,他心知这道眼神,某种程度,亦代表了小鬼。可以他身份,今日既不能输,更输不得,且不论明皇目的,单就因他失利而造成女子入馆读书参与科考,必遭史笔如刀和百官讥咒。他捱不得这道雷。
唐敬德瞥眼心灰意懒的姑娘,再看眼明胤人神共愤、不懂怜香惜玉的死样子,桃眼一挑,在姑娘转身欲下台基时,眼疾手快飞块桃酥,绊去她重心。
眼见姑娘扑向台下,不声不气的世子爷迭忙上前,大手将其捞住。
大手捞在人姑娘胸前。
正欲四散的人群,一时又驻足哑寂。
廉美人还魂之后,面纱上一双杏眼,先一寸寸下移再一寸寸上移,尔后倏然一皱,抬脚用力一踹面前人小腿,骂道:“臭流氓,龌龊。”言讫利然打掉他手,仓皇而去。
唐敬德率先贱笑,笑声穿云裂石,人群随之爆发出低低哄笑,但又随之在世子爷不阴不晴的扫视中,归于不闹。他们个个强行收笑,憋笑,意欲留到茶馆子再笑。
而怔傻原地的秋豪,都忘了要跟去查看姑娘底细。待反应过来,美人已鬓影难觅。好在细头发被怔傻,不然,廉衡今日势难脱困。
明胤强行凝神,稳稳走下台基,同太子见了一礼,便望阖庐去向儒父行礼辞别。
人潮四散。相里萱听罢红苕转述的廉衡乞请,携小大,依言去显阁接走这位何必问小姐。一模一样穿戴静候的蛮鹊,正悄声坐在显阁,面覆薄纱之外,再罩斗笠面纱,任谁,能辨别此时的蛮鹊不是方才的廉衡。即便因蛮鹊身高、体态,让眼前女子倏然高出她相里萱几寸、臂膀宽出两指,但也因斗笠罩身缘故,未令相里萱生疑盘问。
相府马车缓缓离开,蛮鹊全程靖默,生怕开口暴漏,相里萱攀谈两句见其不愿作答,也未再多问。马车行至相府,蛮鹊轻轻一跃跳下马车,施礼告辞。相里萱心知她故作神秘必有故作神秘的理由,不便挽留,亦施礼恭送。
蛮鹊转身长腿一跨,不及两步,倏然切换成碎花小步,未几,进入一客栈里。直至夜深,才以男装出来,简餐一顿,信步望弘文馆去。完美甩脱金翼和世子府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