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相思滚滚来。
此去经年,元宵的余韵还在这满城的繁花中一年一年的上演。每年的元宵佳节过后,吴永麟会在这古城墙上驻足一段时间,望着来去的旅人,希望在人群中找到那个熟悉的影子。更多的希望只会带来更多的失望,直到落日西斜,吴永麟才失魂落魄的走下城墙,心里凭添了更多的寂寥、落寞,每当再次燃起那希望时,又要是数月之后了,但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准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呆呆的望向远方,让希望---失望如此反复,周而复始。
今年的年岁好像不是太好,一路衣不遮体、瘦骨嶙峋、蓬头垢面行乞的外乡人特别多,好多人饿的眼睛都绿了,似乎都有食其子的征兆了。但因为偶尔会有一些怀柔的大户每到饭点会施粥、赠馒头,使这些人还留下了一丝生存的希望,至少现在城里还没有互易其子而食的惨事发生,但依然饿殍遍野,一些身体孱弱的人在深夜熟睡过去后再也不能醒来。
每次从城楼上面下来的时候,吴永麟都会在城墙边固定的位置遇到一个很特殊也很熟悉的乞丐,他既不主动乞讨,也从不嫌弃别人丢下的脏馒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吴永麟对视以后,不经意的自言自语道:“日日思君君不见,只愿君心心似我,不负相思意。”
“她还没有来,或许她忘记了,或许也已经成家嫁了人了吧,希望是个好人家,有一个真心对待她的人,也让我少了一些牵挂。”吴永麟楠楠自语,言语间更多的是一种失望。
“你至少还有一份牵挂在你心头,我与伊人已人鬼殊途,这一世已无见面之日,在这一刻,至少你是比我幸福的。”
听到这一句暖暖的话,吴永麟感激的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同时或许更多的是同情他的遭遇,便在他的破碗里丢下几个铜板,虽然钱不多,也许刚刚够一顿的吃食,但受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走的时候默默甩下一句话:“如果哪天过不下去了,记得到惜凤楼来找我,我不介意多你这个朋友,也不在乎多加一副碗筷,更希望多一个陪我喝酒的好友,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白吃白喝,来我的地方帮我跑跑腿就行,我那里现在就缺卖力气的伙计。”
乞丐对于这么诱人的待遇好像并不那么心动,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筹码,也许,只有解决了心头缠绕很多年的那件旧事,他才能心安理得的去惜凤楼,至少不能给他这位还不算是正式朋友的朋友带去麻烦。他只是默默的望着出城的方向,希望这件陈年旧事早点来到,让所有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这个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小乞丐,看到大乞丐碗里的几个铜板,楞了一会,默默的想:这个古怪的家伙居然也能讨到铜板,我每次讨来的吃食都与他分食了,不知他这次会不会有福同享呢。
这个小乞丐是几个月前从南方逃难过来的,家乡遇到了几十年难得遇到一次的大水,短短几日已是千里湘泽,哀鸿遍野,家里的房子早已淹没在滚滚洪水中。他运气好,凭着一股牛劲爬上了一个分叉的大树枝上,才被赶来的官兵救了上来。家里的亲人都已经断了联系,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在数月的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日子中随众人流浪到了此地,当上了一个饥一顿饱一顿的小乞丐。偶尔还能喝上一碗好心的人家发放的稀粥,啃上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已经让他觉得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了,这个不是家的地方,却让他感受到了真正的一丝家的温情。
大乞丐盯也不盯他一眼,抛下一句让小乞丐很兴奋的话:“去买半只烧***今晚我们也打打牙祭,好久没见荤了,我也有点想念--半边烧鹅腿的烧鸡了。”
小乞丐高高兴兴的拾起破碗里的几个珍贵的铜板,飞也似的离去了,留下大乞丐默默的出神:这小兔崽子敢偷吃一口被我发现了,非得打断他一条小腿。也只有每年这个时候才能再次尝到半边烧鹅腿那美味而又熟悉的味道,他心里已经对他这位有此口福的朋友感激涕零了--感谢万能的佛祖,感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感谢......
正当大乞丐望眼欲穿的看着小乞丐消失的方向的时候,城门外慢悠悠的进来一队歇脚的商队,打头的一位风尘仆仆,横眉冷对,八字眉,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打量着城内角落里四处散落的乞丐,望着那些早已经饿的绿了眼睛的乞丐不自觉的紧了紧腰间的佩刀,马蹄发出哒哒哒的轻啼,他是负责本次商队安全的护卫头领,姓周单名一个勋,手底下劲装十多人,早已人困马乏,看到这个城门的时候,满腹的阴霾就像泄闸的洪水早已一扫而空,想着今晚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风餐露宿,可以暖暖的洗净那一身多日的疲惫,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暖暖的幸福。
周勋也看见了那个大乞丐,他们的眼神不经意的相碰了一次,周勋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冒出一丝冷颤:这个怎么和在路上遇到的那个难缠的女人的眼神那么相似?难道他们是一伙的?难道他们也跟踪到这里来了?但看见大乞丐一直痴望的盯着一个小乞丐笑盈盈的拿着打包的半边烧鸡流出哈喇子的时候,一颗紧绷的心绪才渐渐恢复平静,或许是我看错了。
望着手下的人一个一个卯足了劲打理着千里而行保护的货物时,周勋才感觉这才是真实的,总算回来了,虽然有些弟兄永远的留在了路上的某处,但相比现在这些活生生的生命,一切的牺牲是值得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此不复还。”一家酒楼的酒保卖力的吆喝着,也不管这诗词的别扭,反正他也知道,这些过路客都是一些粗人,也品不出这里面的门门道道,还可以显出自己的学问。偶尔一些过路的文人投来鄙视的目光他也全然不会在意,只要能完成十多位客人进店吃酒进食,他这个月的月钱又可以多几分了,想想月底多出的月钱,想想还未过门的阿花,一种幸福油然而生。
看见周勋那十多人的商队缓缓朝惜凤楼走来的时候,酒保阿三知道今天的任务是可以完成了。这一队人马是这里的常客,但他数了下人数,感觉少了几人,这他不好说破,吴掌柜已经对他们提出了作为酒保的禁忌,不能问东问西、不能觊觎客人的财物、不能推荐客人不喜欢的事物,对客人必须鞍前马后,要像亲人般给予春天般的关怀,客人需要什么如果没有,不能立马拒绝,应想方设法去满足,实在没有也会给予其他方面的优惠。所以阿三这些人也学会了吴老板的卑躬屈膝,对客人低三下四没什么觉得多丢人的,最后那实实在在拿到手的银两才是他们一直坚持的座右铭。
周勋进门的时候望了望雕花木门匾上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惜凤楼,两旁的门联上换了一副应景的春联:上联--燕子衔泥,双飞双舞,剪一幅人间春色;下联--英雄仗剑,独来独往,谱一曲遗世独立;
当吴永麟笑嘻嘻的抱拳给予周勋春天般的微笑的时候,周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习武之人最受不了这种男人之间的嘘寒问暖:“周大侠,别来无恙,想必这些日子在外面劳顿奔波,一定累坏了,我立马吩咐下人准备好汤池,让各位先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给各位上一桌上好的酒菜,让各位宾至如归。”
如果是一个千娇百媚、万总风情的老板娘这样招呼还好,一个大老爷们这样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周勋知道这里的老板娘一定还没回来,鄙视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赞许:想不到这个风度翩翩的吴掌柜还是一个痴情人。
这间酒楼并不是这里最好的酒楼,装修也没那么鎏金奢华、富丽堂皇。更多的是小巧别致,每一个标间清雅幽静、别具匠心,与别家酒肆不同的之处--两间小厢之间用实心砖堆砌,即使隔壁热火朝天的行酒令都对这边不会有丝毫的印象,偶尔聊些私密的话题也不会被隔壁偷听出去,用吴掌柜比较摩登的词语是:我们尊重个人隐私,更有保护客人隐私的义务,这一点是让周勋每每称赞的。至于什么是摩登,什么是隐私,吴勋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一头雾水,他当时莫名的盯着这个怪人,这个黑眼睛、黄皮肤的吴掌柜的祖先难道是色目人?他走南闯北在沿海的城镇听到过一些凄凄惨惨的色目人讲过一些类似的稀奇古怪的词语。
今天周勋还是进的他们经常来的那间“暖乡”,门里进门会放着一盆应景的花卉:两旁层层叠叠的露出碧绿挺秀的剑叶,中间一根倔强的茎叶擎着开得绚烂的花蕾,像一张张带满笑意的凌波仙子,热情的欢迎来到的客人,给予无限的温情与慰藉。是的,这个吴老板是细腻的,让人初次见面觉得是个小人,两次见面后会觉得此人是深藏不漏、另有所图,多次见面才发现你完全被他的一切所感染,这个人会把点点滴滴做到极致,真的是应了他那句---来我们酒楼打尖就对了,我们将给予您至尊无上的享受。
酒桌上早已放了一桌的吃食:香薰樟鸭、珍珠溜鱼片、私房秘制东坡肘、果珍玛瑙甜品、四季食蔬......,再加上那一瓶芳香四溢的惜凤楼特制的凤来春,让这些一路奔波的旅人早已望眼欲穿,口水都咽下肚子好多回了,虽然早已磨刀霍霍,但碍于吴掌柜还在那里和周勋窃窃私语,众人也只能眼巴巴的望着那一桌美酒佳肴,其实心里已经问候吴掌柜祖宗三代多少回了。
吴永麟讪讪的走出包间的时候,那些人发出一阵低吼喝彩,望着那些人狼吞虎咽,不停争吵着鸭腿的归属时,吴永麟哑然失笑:这些人是多久没吃过肉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刚刚从监牢里面出来的。为了不至于让这帮人的丑态让外人瞧见,吴永麟走出包间的时候默默的帮他们掩上了门。
望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吴永麟在柜台上默默倒了一杯凤来春,望着靠窗那张空空如也的桌子,呡了一口小酒,伊人不在,这满口的浓香锁不住心头的思念,只能是越酿越浓。记起往昔的一切种种,吴永麟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也许,我该为这个世道多做点什么?不负了这身失而复得的皮囊。
吴永麟到后厨看了一道,琳琅满目的蔬果、肉食摆放错落有致,凌乱而不杂乱,对众人报以赞许的目光。小二、大厨们干的热火朝天,不时的传来:“糖醋西湖鱼出锅了,给楼上的暖乡房送上去。”“文锦豆腐脑准备好了,给外面的客官送上去。”这些菜是这个季节酒楼的招牌菜,鲜鱼肥美,豆腐香嫩。今天来的客人基本都点了这两个菜式,那些材料都有点捉襟见肘了。吴永麟忙把阿三叫过来,让宋嫂再送点豆腐来,价格可以适当上涨一点,算是慰劳这寡妇的辛苦吧。
“今天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怎么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拼了命的往里凑。”到饭点的时候,酒楼已经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了。有两拨人甚至为了一张空桌子大打出手,只见一个彪形大汉随手丢了一把朴刀到桌子上,一对虎目恶狠狠的盯着对方,随口甩出一句:“我看谁敢坐我胡大爷的位置,哪个招子不放亮的鼠辈也不打听打听我辽东三虎的威名,简直不想活了。”看到对方示弱,胡飞虎三兄弟纷纷落座,同时大吼一声:“小二,给大爷好酒好菜的伺候着,让爷舒服了好好打赏。”同时在桌上掷下几锭雪花银,发出“砰砰砰”的声音,那财大气粗的架势,早已把旁边人的气势盖了一头。
看着这一切,吴永麟无奈的摇摇头,他想起了后世在学堂为了上早课,由同住的一位带着各人的信物,去象征性的打个标记:此位大爷包了。如果像这位威风凛凛的胡大爷如法炮制的丢一把菜刀到桌面上,估计上课的先生也没那个胆量踏入那间霸气外露的学堂了。
吴永麟媚陷的对胡飞虎低下那小身板,忙不迭的应承着:“好叻,二宝,快去,把我们窖藏的二十年的凤来春给客官满上。先给几位爷来点下酒的小菜,先润润喉,垫垫肚,莫怠慢了几位英雄好汉。”
二宝边走边嘀咕:“哪里来的二十年的凤来春,这间酒楼好像才开了三年多,难道掌柜的是让我去取那才放了三个月的......”
胡飞虎会心的赞赏了这位管事:“还是这位有眼力见儿,将来到辽东地界,只要提我飞虎寨,绿林各位都能给几分薄面。”吴永麟边招呼边报以趋炎附势的眼神,让人好不唾弃。
但来者都是客,吴永麟招呼好这几位盛气凌人的绿林英雄后,对那几位吃了鳖,也是一身风尘仆仆、隐忍不发的旅人抱拳道:“各位爷,稍安勿躁,楼上还有位置,更能登高望远,一览满城繁华风景,若不吝移步,请随我去楼上雅间。”
虽然几人不耻于这位吴掌柜的品行,但对这种八面玲珑、如蚁附膻的小人在他们身边曲意打圆场,早已把那一幅幅受了委屈的心情抛置九霄云外,原来我们也是爷,这掌柜的有眼光、有点见识。听见吴老板说赠送几样小菜时,早已人人是眉飞色舞,望着楼下街上往来如织,一身身流水缎的妙曼身姿,早已乐的合不拢嘴了。
今天的生意出其的好,一个跑堂的当两个用,吴永麟也偶尔客串一下,也是累的汗流浃背,到饭点的时候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在招呼完最后一桌客人后,吴永麟才长吁一口气:“这些人是欣赏我的厨艺呢,还是欣赏我的口才呢?一个一个乐的合不拢嘴。还好我们各取所需,爷今晚也是---数钱数到手抽筋了。”
夜已深,吴永麟是真的累了,今夜睡的格外香甜,在梦中,他见到一个长得一个类似于她的女孩扑面而来,他有点痴了,原来,她一直在他心里的烙印,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只会随着这年岁一样像惜凤春一样越存越醇香悠远,让他更难以割舍。你来到了我的怀里,我却住进了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