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你真的不怕自己的辛苦钱被这帮来历不明的异人卷跑了?这恐怕是你的全部家当了吧?”
这位许老爷堂弟脸上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谁又能想到报恩寺那帮‘五不戒’的和尚会出来造反,按理说他们什么都不缺,不该作出这么惊天动地划不着的杀头买卖,我看这些人多半像《西游记》里面的那只猢狲一样,迟早会被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收服。世事难料,既然出了这一档子事,我也只能认栽,怕又能有什么用?我当时不及时带着他们从平武县逃出来,很可能现在早已妻离子散、人财两空,而且这一路上不太平,我们身上带着的一些小钱,早已孝敬给了过路那些趁火打劫的各类冒充小蟊贼的庄客和村夫,世道糜烂,人心不古,饥寒起盗心,好好的一些老百姓被逼到这个份上,我看这天下迟早要完。”
“堂弟,这话可说不得,这可是要杀头的。”许老爷遽然冲到虚掩着的房门处,警觉的把头探出门外朝周围看了看,发觉周围没人后,原本几乎都要从心口跳出来急跳不止的心脏这才渐渐平缓下来,只不过背后还是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连忙把房门砰的一声闩上了。
许老爷的堂弟顿觉失言,只是堂哥以前听了这些话绝对不会是这般胆小如鼠的嗫嚅模样,他会陪着自己一起针砭一下时弊,发表一番激情澎湃的陈词,看看如今的他,肚子大了一圈,圆圆的脸庞上一脸的市侩与油滑,如今的他已然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岁月不但磨砺掉了他锐意的锋芒,也挫钝了他牛犊的胆量,这位堂弟忍不住内心唏嘘一阵,原来人与人之间还是不同的,他现在反而钦佩起帮他们冒着极大风险转移那些银钱的‘五通钱庄’的大胡子们起来,是什么支撑着他们这种要钱不要命的大胆行为呢?他反正是想不明白了,听说‘五通钱庄’的总行在成都府,他觉得到了那里有必要去结实一下这位支撑起‘五通钱庄’的俗世奇人。
为了不至于让面有窘色的堂哥难堪,他连忙换上了一副柔和点的语气:“堂哥,你也别自己吓自己,正因为和你熟,我这才敢到你面前噜苏一下,换了其他人,我一个字都不会提。”
许老爷连忙换上了一副和煦的温暖笑容,虽然刚刚被吓得不轻,他知道这位堂弟的直鲁迂呆脾气,平时想说啥便说啥,很多话就像从他嘴巴里蹦出来的铁莲子,往往是没走过心的:“那就好,那就好,这年头坏人易当,好人难做,你我这些有家有室的人,还是夹着尾巴低着头的好。”
许老爷的堂弟知道这一番话没必要继续对一头牛弹下去,一个当初把他领进门的领路人,似乎已经背道而驰很远了,他连忙把话题又转到了‘五通钱庄’上面。虽然心理上现在有点瞧不起这位唯唯诺诺的堂哥,不过作为平时往来最密的世家宗族之交,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因此拉对方一把帮他们度过这次的难关,自然是义不容辞了,他收敛的一下低落的心神,言语中似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说道:“可是至少从现在来看,他们兑现了当初的诺言。大哥觉得‘五通钱庄’和当初的交子行和现在的钱引局有什么区别?”
许老爷长年累月与钱打交道,自然内心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只不过他不想孟浪的急于表露出来,以他对这位堂弟的了解,对方绝非一位轻浮之人,在平武县甚至有‘儒商’的美誉,能让他如此推崇的‘钱引局’并不多,他故作惊讶的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只需要付出一定的银钱,便可以通过这半枚铜钱,自己按下的手印,以及和对方当初约定下的一套切口,在绵州,甚至在成都府的‘五通钱庄’,想什么时候取走这些钱,取多少,完全由我说了算,而且存放的这段期间,不必付出任何额外的费用。”
“这是真的?”这让许老爷想起了当初的交子行和现在替代它的钱引局,和‘五通钱庄’不同的是,交子行或者钱引局根本不具备这样的功能,商户凭着一张交子或者钱引必须在限定日期内到交子行或者钱引局将这一笔不便随身携带的铁钱或者铜钱提出来,超过了期限,交子行或者钱引局按存放天数收费,有些半道丢失了交子和钱引的商户,被期期艾艾的交子行那么有心一拖延,一般再次回到他们手中的铜子铁钱也剩下不了多少了,只要想起这些,许老爷就一阵心疼。即使安全到达预定州县将这一笔钱取出来,对于他们这些长期在外的商人,倘若当日钱货两清还好,万一被什么事延误耽搁个几天,身上带着这么一大笔钱,其实是极为不安全的,保不齐某一天一睁眼,一把刀就横放到脖子上了,遇到哪些横的,被杀头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且只要我把钱放在‘五通钱庄’超过三个月,他们会付给我息钱。”
许老爷听到这个新奇的做法大感兴趣,他把心中的另外一个疑虑提了出来:“万一你身上这半个铜子或者切口被人酒后套去了怎么办?”
“堂兄,你自己去试一试就知道了。”许老爷从堂弟的言外之意中得知这‘五通钱庄’居然还有另外的鉴别冒领的方式时,一时间兴趣大增,当他成为‘五通钱庄’的一位新储户后,他和他堂弟一样,脸上洋溢着一种大事已成的爽利笑意,两家人结伴而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欢欢喜喜迤逦往成都府而去。
愿意往‘五通钱庄’像许老爷这样接受新生事物存钱的人只是原来沉默的一部分人,他们平时不喜欢说话,不代表他们没头脑,只是因为他们把里面的一些厉害关系想得特别通透,或者他们失去了说话的机会,或者说他们心里还有那么一点良知,不想和对方同流合污,对身边熟悉的人实在下不去手。那些原本喜欢咋咋呼呼,自诩为社会精英,平时与官府的老爷们或多或少有点牵绊的高端人士,反而带着自己的钱上路了,当然,这里面夹带着同样需要跑路的那些官老爷们和他们娇滴滴,走三步就恨不得停下来歇上一步的美妾娇娘,以及整车整车被搜刮来的金银珠宝,队伍中也混杂着一些带着武器,脸上強装出一副英武之气的武弁,这绵延长约一里,如长蛇般蜿蜒朝成都府而去的浩荡队伍,丝毫不显得慌乱,似乎这些老爷们弃城而逃显得理所当然,他们只是换个地方挥霍这些钱财而已,等朝廷派兵将这些人围剿完了,他照样能回到原来的官位上继续他的前程。
反观一个个被这车队阻挡住去路,挑儿担女,牵家带口的老百姓,眼神里更多的是迷茫与无助,被那些坐在马匹上的武弁手中的鞭子那么一吓,周围早已哭声一片,原本并不怎么开阔的官道,显得越发的拥挤。
“快让开。”一个武弁凶狠的对着前面因为散乱一地放置的被褥,包袱,褡裢,箱子等器物,挨挨延延好不容易停下来歇歇脚,喝口水,嚼一口干粮的大小脑袋们吼道,这位武弁的话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愿意挪身子的人并不多。
“跟这些臭脚丫的下流胚子们废话什么,立马用箭射他们,我看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一个娇滴滴的女人从一辆牛车中探出头提议道,在她的眼中,这些人的命似乎连草芥都不如。
“还愣着干嘛?还不按三夫人的吩咐去做?”
等那些晚了一步的惊惧老百姓明白过来,一阵箭雨朝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身上带着无情的嘲笑射了过去,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官道两旁的山壁,经久不绝,只不过这样的效果却出奇的好,除了留下几十具在官老爷和他的女人们眼中一文不名的新尸体,人群如鸟兽般向四下里散去,看着被搬掉的绊脚石,官老爷,夫人们的喉咙中传来似乎从地狱中传来的不屑讪笑......
一队押运着大大小小将近一百多只木箱子的车队循着哭声缓缓而来,为了以防万一,这些人在距离半里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并派出一人一马靠了上去。这些人最明显的标志是下颌上留着一副大胡子,表面上看起来凶巴巴的,眼神里却带着一股悲天怜人的干净。
“打听清楚了吗?前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措姆离大爷,要不我们还是绕道而行吧?”这位马弁知道老爷的脾气,如果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绝对会拿刀子和对方拼命。
“前方有诈?”
“嗯...嗯...”马弁显得极为不自信,言语间慌慌张张的,这自然没逃过善于识人辨色,本身就是刺探情报高手的措姆离的如电法眼。
措姆离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出自吴永麟的授意,作为打前哨的他,凭着敏锐的直觉自然比其他人提早嗅到了报恩寺这帮人造反的企图,作为吴永麟身边的得力干将之一,听说吴永麟准备在乱世中‘大捞一笔’,或者将‘五通钱庄’迅速在周边县市以另外一种方式开起来,措姆离想都没想便彻彻底底的执行了,当他最后一刻从平武县撤出来时,那些到处烧杀抢掠的僧人几乎只离他只有百步之遥,他凭借着精湛的骑术,从蚂蚁一般围上来的僧人中杀出一条血路,只要回想起那一刻,他胸壑里面就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这些似乎被度化的僧人杀起人来,比他们吐蕃人还狠,出手干净利落,刚刚还在肩上盯着的大脑袋,眨眼间就没了。事实上是,措姆离出于对佛祖及那副巨大雕像周围围绕着的那些徒子徒孙的敬畏之心,对那些恶僧他实在下不去手,和守城的官兵一样,只得选择落荒而逃这种狼狈不堪的方式,将这帮不人不佛不兽的家伙收服,普天之下,也许只剩下大掌柜有这个能耐了。
“说真话。”措姆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语气。
马弁知道瞒不下去了,惊惶的答道:“措姆离大爷,现在是非常时刻,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兄弟们还等着和你一道回成都府去吃庆功宴呢。”
“驾。”措姆离身下的那匹快马肚子上吃痛,立马如箭一般冲了出去,措姆离知道继续这么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不想继续为难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还不如自己直接冲过去一探究竟。
十步之内,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窜入他的鼻子里面,眼前的一幕,恍然如梦,一个女人被射穿了肚子,屎尿鲜血留了一地,一个幼童被撕心裂肺的母亲抱着怀中,再也没有了呼吸,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一下生活,没来得及大掌柜正悄悄给他们带来的改变,便一个个撒手人寰,惨淡而去,一股无名的悲愤由心口直往喉咙,脑门上窜,接着一阵如野兽般的嘶吼在山壁中延宕开来,周围渐渐聚拢的百姓内心却没有一丝的害怕,为这些遭难的不幸者流泪的人并不多,这个大胡子一泡眼泪从眼眶中决堤而出的时候,他们把他当成了一个好人。
看着那些只有官府的人才会配备的箭镞,措姆离还是想确认一下,朝周围的人吼道:“这是谁干的?”
人群里并没有人敢答复,这个大胡子牵着的马上也有一把牛角弓,有心人瞧个分明后,他们把他当成了那些扬长而去的官老爷的人,当大胡子用鹰隼一般的眼神朝他们横扫过去的时候,他们躲躲闪闪的,并不敢和他对视。
“那些杀千刀,该被下油锅的畜生,老娘和他们拼了。”一个因失去亲人而变得有些发癔症的妇人提起身旁的一根扁担就冲了出去。
“疯了疯了,官老爷们疯了,以杀老百姓为乐,一个平时都不敢杀鸡的妇人,今儿都敢提着扁担和人拼命了,这世道要变天了,皇帝做不长久了...”
车队慢慢接近之后,只看见一道迅驰而去的缰影,车队里立马窜出几个人尾随而去,作为一个团队的核心,底下的这些人并不想他出什么意外,在他们看来,人命一定是比钱财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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