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电闪雷鸣,天空犹如撕裂的破锦,满目疮痍。我端坐在炕上,望着玻璃花窗,许久不肯言语。阿醒乖乖坐在小桌前吃晚点,她年纪虽小,亦能感觉到不平常的气氛。吃完鸡蛋汤面,净了脸,阿醒拿了一枝白莲呈予我瞧,叮铃笑道:“额娘,好看吗?”
我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只望着窗外。大雨肆掠,倾盆而下,屋檐水流如注,我的神思被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想起死去的伊格格,想起住在外宅的吴格格,还有偏院的侧福晋,还有爱莲,我与十四磕磕碰碰走到今日,竟还是免不了他为了政治而联姻的事实。
若说联姻,即便是我与他的赐婚,也不能说没有一丝半点的政治因素。
阿醒摇了摇我的手臂,我恍然回神,她道:“额娘,阿醒摘的莲花好不好看?啊雨下得好大,阿玛回来非得淋透了不可”我努力的克制情绪,平静道:“你明儿要上课,早些歇着罢”阿醒摇头,稚声道:“我要等阿玛回来,昨儿阿玛说今晚上教我做算术题呢。”
我寒声道:“阿玛有事,晚上不来了,快去歇息罢。”
阿醒见我面色不好,心有畏惧,悻悻道:“好吧。”玟秋让嬷嬷牵着阿醒去了,我依旧呆呆坐了半会,才起身回寝屋歇息。我把十四赶走了,因为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但我一点不担心他会去侧福晋屋里,如果他不顾忌我的情绪,那他也不是我的十四。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就像放鞭炮。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翌日天气放晴,晨阳细碎的铺满了庭院,玟秋盯着奴才们清扫落花流水,我早早穿戴好了,抚柱而望,重重的惆怅笼罩着我,使我压抑难受。十四不知怎的还在家里,他双手背在身后,穿过庭院大步行来。我一见他,本能的想避开,便转身进了花厅。十四的笑容滞了滞,随之而入,故作轻松道:“去了趟宫里赶回来,肚子真是饿极了,你早膳吃了么?”
生气归生气,但也不能叫他饿肚子。
玟秋摆了一桌子膳食,他别的都未动,只要了碗牛肉面,夹了几筷子酸辣酱菜,痛痛快快的连汤吃了两碗。男人和女人果真不一样,我从昨晚上到今天可连一口水都没喝,他倒好,吃得香喷喷的,差点没把碗筷一并吞咯。
看我发杵,十四舀了一勺子红粳米粥递到我嘴边,道:“旁的我不担心,就怕你不吃饭不睡觉。要打要骂,也得吃好睡好才有力气。”我偏了偏脸,冷冷道:“我不饿。”
十四唤道:“薇薇”
我不看他,眼神漫无边际的飘向远处,他好声好气求道:“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想方设法给你摘下来,只这一回,你从我一次行不行?”我冷哼一声,道:“从你?我有得选择么?你要娶就娶好了,难不成,我还要欢天喜地的恭贺你?”稍顿又道:“告诉你,胤祯,想要我与她们和睦相处,这辈子绝!无!可!能!”末了放出狠话道:“要么你就娶佟家的小姐入门,一辈子不要再想着与我欢好,要么你就推了这门婚事,忘了这回事。我就不信,非得联姻才能稳固你在朝廷的地位,如此龌蹉、下三滥的伎俩,能不能不用?”
我被怒气冲昏了头脑,说话不留半点余地,一出口连自己的惊呆了。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我昂着脸道:“你也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会生气。”十四将手中粥勺一扔,吼道:“你不吃就算了,别得寸进尺!你看看,四哥五哥八哥九哥,谁家没得几位格格?更何况,是皇阿玛下的口谕,你这是叫我难堪!”
他有些不耐烦了,才劝了我两句,他就不耐烦了。
他毛头小子的性子又使了出来,我气道:“好啊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是皇子,你是贝勒,我的身家性命荣宠恩德全系在你一人身上,是的,我不该叫你难堪,我认了,我从了,行不行,你现在就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十四挑了挑眉,声势顿时弱了十丈,嘀咕道:“这是我的府邸,凭什么叫我走?”
对付这种毛头小子,必须在气焰上完全压住他。
他越发坐得稳如泰山,我跺了跺脚,道:“好,你不走是吧,那我走。”真的,我啥都没拿,也不必装模作样收拾包袱,反正回到完颜府,要什么有什么。我掀起帘子朝外跑,地上污水横流,我深深浅浅的踩过去,任由鞋袜湿透,裙摆沾了泥土。我不知十四有没有追出来,只觉气血上涌,脑中空白,心里满腔热火,一个劲儿向前冲,几乎要焚烧了自己。我直奔马厮,一门心思想着我要骑马,快点快点离开这里,具体去哪里不知道,就想跑开、走开、逃开。我从未去过马厮,侍马的奴才们见了我,只道自个犯了什么错,唬得半死。
我只识得阿南,便命令她,道:“给我牵一匹马来!”
阿南怔了怔,道:“福晋,请问您要去哪儿?不如让奴才备一辆马车送”
我完全失了理智,道:“叫你牵马,你牵马就是了?废话那么多干什么?”阿南踌躇片刻,方恭谨道:“是。”不过一会,阿南便牵来了马,我打算直接从府里骑出去,欲要翻身而上,十四的斥声传来,道:“你忘了上回在围场差点摔断了腿么?阿南,把马牵走!”
阿南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她对十四言听计从,便要从我手中抢过缰神。我自是不肯,紧紧的握着,朝十四道:“腿断了就断了,要痛也是我痛,跟你没有干系。”
他大步向前,蓦地将我死死抱住,阿南趁着我失神,一把夺过了缰绳。我急道:“我要回完颜府,你别拦我!”十四扼我在怀里,道:“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都不许去。”我呸了一声,道:“你错了,我想去哪就去哪,不需要任何人允许。”
我与十四在马厮前的空地忙着吵架,一点不知栅栏里有匹马受了惊,失心疯似的往外奔,待我俩回过神,烈马已近在眼前,我来不及尖叫,十四抱着我往旁侧一躲,我没事,但十四的后背被马尾巴狠狠甩了一鞭,两人站立不定,一齐滚在地上。
周围尖叫声四起,阿南冲上前,直接跪在地上哭道:“爷,你你没事吧?”十四原本压在我身上,他麻利站起,关切道:“薇薇你痛不痛?伤了腰吗?”我的腰确实很痛,但不是因为扭了,而是躺在石子上,硌得生疼。
我道:“你怎么样?马蹄子有没有踢到你?”
十四扶我起来,道:“被马尾巴甩了一下后背,并无大碍。”又叹:“你没事就好。”阿南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十四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道:“怎么跟娘们似的?”阿南双手抹开了泪,抽泣道:“奴才失仪了,请主子恕罪。”我身上弄了泥,十四顺手替我拍了拍灰尘,又抚了抚衣衫,道:“咱们回屋里好好说一会话,好不好?”
我此时气消了大半,但仍旧不肯下台,忸怩道:“若是说不拢,我还是要走的。”
十四牵住我的手,我没有甩开,遂慢慢踱步回院子。因下了一夜的雨,树枝花叶间沾满了滚滚水珠。阳光大而不烈,白刺刺的照耀大地,风吹过,花瓣儿漫天飞舞。我们难得遇见一场花瓣雨,心境渐渐变得温柔和平。十四道:“我们多久没有牵手散步了?”我道:“你忙得昏天暗地,哪有时间陪我?”稍一顿,踌躇片刻道:“你真的,很想当皇太子吗?”
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奉劝他放弃,不仅仅因为他不是四爷的对手,更因为,我不想今后和一大堆秀女争抢老公。我希望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十四不料我说得直白坦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不回答,我亦沉默。
阿醒中午散学,在路上撞见我与十四手牵手回屋,远远儿就挣脱了嬷嬷,伸长了小腿扑过来。我张开双臂要接住她,她却扑到了十四怀里,撒娇道:“阿玛,昨儿你干什么去了?没人教我做算术,老夫子说要罚我呢。”十四恬不知耻道:“额娘不喜欢阿玛了,不让阿玛回院子。”阿醒横了我一眼,乐滋滋道:“没关系,还有阿醒喜欢阿玛呢。”
敢情是没有额娘,生活毫无压力的意思。
进了屋,十四坐在炕上教阿醒做算术,又用了晚膳,哄着阿醒歇了午觉,我俩才得了机会说话。我问:“你真的想做皇太子?”十四正在检查阿醒歪歪斜斜跟蝌蚪似的作业,漫不经心道:“不管我想不想,眼下时局是如此。”一停,又道:“没有谁不想。”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亲耳听见他说,我还是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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