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近得身来,向容华行礼。容华虚扶了一下,脸上多了些暖意。
“婆婆请起。还要麻烦婆婆受累,给本宫梳头呢。”
那婆子堆满了笑意,每条皱纹里都刻满了慈祥,声音也有老人特有的和善。
“多谢公主。能给公主梳头,是老婆子的荣幸呢。”
容华笑意更深,顺帝也立在近侧。那婆子拿起妆台上的梳子,站到容华身后,拿起精贵的梳子,打算开始梳容华身后披散着的头发。
其实,接亲的时刻快到了,容华的妆容已经好了,头饰也戴好了。只等婆子轻梳完容华身后披散的头发,讨个吉利。走完这个流程后,便会把那披散的头发再挽个髻,再盖个红盖头,所有装束就完成了。
婆子慎重的一手拿着头发,一手拿着梳子,仿佛那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容华受她的感染,开始重视起来,挺直了脊背。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五梳和顺翁娌,六梳福临家地,七梳吉逢祸避,八梳一本万利,九梳乐膳百味,十梳百无禁忌。”
婆子梳得认真,口齿清脆,慎之又慎,仿佛梳过了头,容华便把这些吉利话都得了似的,从此百岁无忧。
顺帝听了“儿孙满地”的吉利话,又联想到阿姐的处境,不禁泪从中来。他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便扬起了头,用袖子轻轻擦了去。幸好婆子在认真的梳头,阿姐看着镜中,没发现旁边流泪的自己,否则,阿姐该伤心了。
容华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云鬓华服,风华绝代,是从未有的艳光照人。容华看得痴了,一时不知身处何处。
所有的女子不论亲事是好是坏,总是极美的,就连容华也不例外。女子大概都是孤独的,在成亲当日,离了娘家,去往不知是好是坏的夫家,然后一生都系于夫家。
顺帝努力平复了心情,却看容华一动不动,忍不住拉了阿姐的袖子,脸上挂出了惨笑。
“阿姐,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
容华仍是怔忪的,嫣红嘴唇动了动,出了声。
“阿弟,你说女子为何会在成亲之日盛装呢?你看,成了亲,离了娘家,去了夫家,前途未知。”
“还有,明明是女子十月怀胎,受尽苦楚,生下子女。但是到头来,却是子女与丈夫是同姓的家人,女子却是外姓人。”
“女子从出嫁那日起,不管怎么样,娘家人也不是女子纯粹的家人了。”
容华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女子,出了嫁,好也罢,坏也罢,都是孤独一人了。这种命运多舛、前途未知的亲事,为何要盛装迎接?又是讨了谁的欢心呢?”
顺帝还未来得及回答,旁边的婆子倒笑了起来,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开出个慈祥的花来。婆子一边给容华挽发,一边开口道。
“老婆子斗胆说句话,愿公主饶恕老婆子无礼。”
容华点了点头,语气很是恭敬。
“婆婆请讲。”
“那老婆子就斗胆了。依老婆子来看,女子成亲之日,盛装迎接,倒不是讨别人的欢心,而是讨自己的欢心。这种欢心,极是难得。这些盛装,就像战场上将士的战衣,缺一不可。”
“其实公主何须担心?既然前途未知,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决一死战即可!而且就算是死,也要盛装相迎,挣个体面。所以女子成亲,都是为了未来的命运作战,必须得盛装,鼓舞自己,威慑别人!”
那婆子已直起了腰,精神抖擞,慷概激昂,每条皱纹都舒展了开来。容华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当场愣了下来。
顷刻间,容华心中隐秘的惧与怕,淡了许多。她正要问个仔细,却有侍女来报。
“翠意姑姑回来了。”
那婆子刚巧也挽好了发,于是请求告退。容华没有挽留,本想送一程,却因头饰笨重,未能起身相送。顺帝却自觉在婆子前面引路,带着婆子走了出去。
翠意进门后,朝容华行完礼。起身后,看着容华,眼中已泛起了雾,怜爱藏也藏不住。
“公主,我可怜的公主。”
容华头没法转动,看不见翠意的表情。但翠意向来是稳重的,如今突然情感外露,她着实不习惯。不过,心中是暖的。
“好翠意,别担心。我很好。”
翠意仍旧低下头,圈住了容华的脖子,额头贴着容华的左颊,轻轻转动,默默的安慰着。容华抬起了手,摸着翠意的脸。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再没有说一句话,默默等待着接亲队伍上门。
不知过了多久,公主府中传来了鼓乐,鞭炮声惊天动地,这是迎亲队伍到了。翠意回过神来,把如意红盖头盖在容华头上,遮住了容华的面容。
外面壮实的喜婆低着头进来屋中,不言不语,只单膝跪下,壮实的身体像一座小山。翠意拉着容华的袖口,一起走向喜婆,然后让容华缓缓靠在喜婆的后背。
容华卷起双脚,喜娘双手握住容华的双脚,起了身,把容华背出了屋,翠意紧随其后。
离公主府的门口越近,鞭炮鼓乐声音越响。容华被盖头遮住,什么都看不到,刚刚好不容易安稳起来的心,又开始起伏不定。
“阿姐,不要怕,我在你身边呢。”
顺帝送完了那个婆婆,便急忙赶回来了。可能姐弟连心,他一下子就感受到阿姐的无助,于是,出声告诉阿姐,自己在,可以宽慰阿姐。
容华见顺帝回来了,果然安心不少。不过,好奇心倒起来了,于是开口问道。
“阿弟,我看那个婆婆谈吐不凡,而且,你还亲自把她送出了府,必不是普通的老婆婆。她真正身份是什么?”
“阿姐,这个婆婆以后对我们有大用。此时不便详谈,咱们找合适的时机再说。若不是为了阿姐,我必不会让婆婆出面。”
顺帝说完后,想想还是安抚容华要紧,又追加了几句。
“阿姐,你不要怕。如今,我不是小孩子了,也可以保护阿姐了。别的我不能说,但是我可以告诉阿姐,那个阿婆武功极高,可谓登峰造极。”
容华惊讶极了。阿婆武功奇高,容华倒不是这么惊奇,因容华看那婆子步履轻巧,动作麻利,颇有武者之风,她看得多了,也猜测到了。
她最惊讶的是,她的阿弟,真的长大了,竟还有瞒着她的事。虽然顺帝是为了宽慰她,她还是免不了更加恐慌了。
容华一路心事,被喜婆背在了花轿前,她转过身,拉开轿帘。喜婆把她双脚放在轿台上,容华便转进去了。
顺帝望着阿姐进轿,想着阿姐将要遭受的事,心中痛极。他双手抓紧袖口,手变得苍白。容华转进轿中,望不见了。他突然慌了起来,实在不忍阿姐受苦,想要不顾一切,大不了一死。
顺帝人怔怔的,快速上前了几步,想要去追花轿,好拉住阿姐。周围的人都在向顺帝行礼,见他急急快走,不知出了何事。
只有许墨看了出来,他仍跪着,身姿挺拔,像一壶月光。许墨翘起了嘴角,眼角向下,掩去了一切,口中出了声。
“陛下亲自送亲,如此厚恩,臣感激不尽。”
顺帝被吓了一跳,却反应了过来,停下了脚步,刚刚积攒的匹夫之勇,所剩无几。顺帝开始冷静了起来,面上显出威严来。
“王爷请起。公主是千金之躯,又是朕的长姐,王爷乃是朕的肱股之臣。你们结亲,实在是天作之合。朕为你们送亲是应当的。”
这一番话有敲打之意,一再强调了容华的重要性。许墨不以为然,甚至感到好笑,却并未说什么,只是行了更恭敬的礼。
顺帝实在看不得这副虚假,便转过了身,嘴中却不得不温言细语,让所有人“平身“。许墨起了身,骑上了马,斜了一眼顺帝,嘴角卷起。
顺帝望着迎亲队伍走远,眼中坠坠的,可又无可奈何。迎亲队伍走远了,顺帝为防胡思乱想,便操心起来许家给的聘礼。
聘礼实在贵重,顺帝怕下人不得力,就亲自督查,帮容华一一清点,又安置妥当了,才怏怏回了宫,准备参加晚上许家的婚宴。
容华先前的嫁妆全部归还了国库,现在备用的嫁妆实在简陋,比一般富贵人家不如。百姓看了许家的聘礼,再对比公主的嫁妆,惊奇不已,窃窃私语。
许墨骑着马,走在前面,脸拉得老长。他许墨从未如此寒酸,可惜大婚之日,按照风俗,必须得绕城走一圈,图个热闹喜庆。只是这等寒酸小气,许墨觉得荒谬至极,却只能隐忍不发。
好不容易到了许府,许墨下了马,脸上阴云漫布,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出。许墨慢慢踱步,到了花轿前,使劲儿一踢,轿门应声而开,却裂开了缝,裂纹横跨了整个轿门,爬满了那些吉祥图案,让一切变得更加可怖。
容华装作看不到,慢慢悠悠出了轿门。许墨懒得扶她,只抓住了他们之间的花球,旁人看来,还以为许墨周正懂礼,并不逾矩一步。
容华并不在意,只木木跟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好似灵魂出窍,对发生的一切毫无真实感,只觉得荒诞。
许墨转了一眼周遭,觑到一个一晃而过的人影,眼中居然有了痛意,心思也随着那抹人影去了,只剩下个皮囊。
两个新人都变作了木偶,仿佛空中有个人在无形操作,他们只是被牵着走罢了。
喜娘开始喊话,那嗓子又大又亮,可是又有些尖利,容华听着刺耳。
“一拜天地.......”
许墨与容华转过身,面朝天地,跪拜了下去。容华小心翼翼,生怕红盖头掉下来。许墨心不在焉,恨不得立马飞去“月苑”。看看那人怎么样,有没有伤心?
“二拜高堂......”
许松坐在堂上,脸上还是憔悴,一股刻进去的悲伤蒙在他的面上,连假笑也做不出来。自从前许皇后去了,许松便一病不起,形容憔悴,早不似之前的俊美潇洒了。
许松抿了口容华与许墨敬上的茶,分别给了红包。许松没有说话,只挥挥手,示意喜娘喊下一句。
喜娘会了意,连忙悄悄清了清嗓子,又喊了起来。
“夫妻对拜......”
容华与许墨对立而站,轻轻拜了拜,个人心思不同。
“礼成.....送入洞房。”
终于,所有的繁文缛节都熬完了。许墨没有同容华去喜房,只趁着这点空闲,施展了轻功,翩然而去,朝着“月苑”方向去了。
翠意瘪瘪嘴,心中实在替容华不甘,嘴中忿忿不平起来。
“许墨的时间不多。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回去婚宴敬酒,也不知这点时间,能不能把“月苑”的那位心肝儿哄高兴了。哼,要是不能,可要因这假凤凰丢脸了。”
容华愣了愣,她竟不知翠意还有如此刻薄的一面。随即反应了过来,朝翠意摆了摆手,示意言多必失。翠意也意识到了不妥,忿忿住了口,又恢复到稳重妥帖中。
主仆两个心事重重,容华端坐于喜床之上,翠意站在她身边。容华本来早有心理准备,却在真正陷入泥沼之时,仍是恐惧惊怕。
“翠意,从此,我便与幸福无缘,嫁给并不相爱的许墨,一辈子活在权谋之下,苦苦不得挣脱。我的少女心事,还未开始,便被埋葬了。”
容华心中实在闷痛,忍不住与翠意说说心里话。翠意早打发出了别的奴仆,只留了自己与容华。翠意心中痛惜容华,却不得不安慰她。
“公主,不要这样想。少女心事,与公主嫁不嫁人,没什么干系的。”
“唉,翠意,不怕你笑话。我也曾憧憬过自己的婚礼,有过千百种幻想,都是幸福的景象。”
容华苦笑了一声,幸好隔着红盖头,翠意瞧不见。
翠意上前几步,拉了容华的左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温柔。
“公主,那是怎么样幸福的景象?可以给翠意说说呀?”
“当然可以。可是,翠意可不要笑话我呀。”
容华有些害羞,那些少女的心事,总是岁月静好,又幼稚可笑,实在难以开口。可是面对翠意,她倒不至于说不出口。
“翠意哪里敢笑话我们公主呀~”
翠意俏皮了起来,这让容华心中松快了一些,多了些笑意。容华把右手也贴上翠意的脸,然后弯了手指,捏着翠意的脸,嘴中叫道。
“坏翠意,居然笑人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翠意的脸皱起,像个肉包子,可爱极了,可惜容华被盖头遮着,看不到。翠意开始求饶:“好公主,好公主,翠意知道错了。公主还是先说说少女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