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深吸了一口气,于黑暗中伸出手来,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才缓缓说道。
“父亲死后,那贵人痛不欲生。后来,他知道了我,便养着我,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
“父母死的时候,我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因此,我一直以为那贵人是我的亲生父亲。”
“在九岁之前,我作为那贵人府中的公子,所有的繁华都享尽了。住精舍,穿鲜衣,吃美食,照华灯。只是,那贵人对我多加挑剔,平时对我也不冷不淡。”
“那时,我不知血海深仇,只一心以为那贵人是我亲生父亲,所以总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可。”
“于是,我小小年纪,却昼夜醉心于读书练武,事事要强,想快快长大,好做个文武双全的大将军,让那贵人刮目相看。”
“可惜,我九岁生日过后,那贵人的妻子实在不能容我,趁那贵人外出做官之时,告诉了我一切真相,包括那贵人如何折磨我父亲、我父母如何惨死,她一点一滴、事无巨细的全部告诉了我。”
“我痛不可当、痛无可痛,那贵人的妻子恨意仍是难消,便把我卖去了相公堂子,我从此便沦落于风尘,若非遇上王爷,恐怕再难脱身。”
江流石的叙述有些混乱、事不关己,仿似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是,容华却知道,那些是心如死灰的悲切。
容华从不知道,人间这样的苦难深重。从前,她以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就算难过,如今越长越大,才渐渐明白,真正难过的却是这诛心之痛。
“江流石,我不是你,没有经历过你的苦与乐,所以实在无法劝你不要计较、宽容大度。但我仍会向佛祈祷,愿你余生再不受这等诛心之痛。”
容华在无能为力之时,总喜欢向佛祈祷,或是向上天祷告,明明知道可能无济于事,却仍要求个安慰。
“公主知道诛心之痛是怎样的吗?流石时常体会,所以知道是怎么回事。”
“诛心之痛,每痛一次,血流如注,渐渐于心间汇成血池,永不消退。就算日后平复,但只要一时风起,就掀起血浪滔滔,漫头盖顶,难以挣扎,苦楚万状。”
“那实在太痛,流石承受不住,便把心丢了弃了,果然好了。”
江流石仍旧捂着眼,言语之间仍有事不关己的寻常。
容华听了,实在替他心痛,便慢慢向前爬去,把脸贴在江流石的脸上,额头靠在江流石捂眼的右手上,一只手也抬起来,摸着江流石的头顶。
“江流石,不要丢了心。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容华看来,丢了心,人就不能称之为人,只是长个人模样的牲畜罢了,世上太多人都是这样,但她不想江流石也是这样。
可是,她不知怎样才可以安慰江流石,只能干巴巴的向他承诺,一切都会好起来。其实,她并不知道他能不能一切都好。
“公主,流石答应你,不会再丢了心。”
江流石放开了捂眼的双手,于黑暗中无声无息的留了泪,他有多久没有哭了?他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在相公堂子里,老鸨子打得他浑身是伤,他没有哭;从一个男人辗转于另一个男人的身下,他没有哭;生病了,痛得起不了身,客人仍没有任何怜惜的时候,他没有哭……
哭于他江流石没有任何意义,他以为他再不需要。可是,一个姑娘,只是一个脸贴脸,手抚发,就让他轻易落了泪。
那一刻,江流石就知道,公主住进了他的心里,他避无可避,无可救药,就如他的父亲对母亲那般。
或许,从前他还存着些利用公主的心思,与公主相处之时,总是掺杂着些虚情假意。
只是,在公主为了救他,情愿与他一同跌落悬崖;在公主为了寻他,在山林中跌跌撞撞;在公主为了照顾他,到处去寻水为他降温;在他伤心时,公主又时时刻刻安慰他……他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如何再对她虚情假意?
况且,在这世上,只有公主把他当作了人,当作与她一样的人,从来也没有对他有半分轻贱之心。
于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江流石的心找回来了。
只是找回来的那一刻,公主就住了进去,满满当当,再放不下一人。
而且,他承诺了她,再不会丢了。那样,他便可以永远钟情于她,矢志不渝。
江流石心中温暖充实,第一次感觉自己活回了人间。
他想抱住容华,但终究有些自卑,于是,他抬起手,只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并没有碰到容华。
江流石的泪流了太多,沾湿了容华的额头。容华没有声张,只慢慢的腾挪出了一只手,把手绢拿了出来,轻轻替江流石擦了。
“江流石,想哭就哭。如果哭了还是难受,就向佛祈祷,求个安慰。”
江流石听了容华的话,嘴角不自觉的笑了,可是心中的苦涩随之而来。
我的公主,我曾经也向满天神佛祈祷过啊。
我七岁那年,已经长得很好了,妖媚非常,隐约有了我亲生父亲的风姿。
而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想得到自己父亲的认可,却不懂得被自己认作父亲的人那眼中的隐忍,那是一种隐秘的欲望,随时可以破空而出。
终于,那贵人有日醉酒,总算对我亲近了些,我还来不及生出喜悦,就被自己当作父亲的人抱住……
我还年幼,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好痛,哭得撕心裂肺,隐约觉得天塌地陷。
可是那贵人醒来后,却对我温声细语,比平时多了无数亲切。
那贵人说,这是独属于我的宠爱,府中别的公子绝没有的。我信了,尽管心中疑虑重重。
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渐渐地,那贵人的妻子发现了。
从前,她只是对我视而不见。后来,大概怕我取代了她孩子的地位,开始对我恨之入骨。
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除去我的机会。为此,她可以蛰伏数年。
九岁那年,她等来了机会,那贵人外出做官,来不及带家眷,便把我们都留在了家中。
我永远记得,那贵人一走,刚刚在那贵人面前与我假装母慈子孝的女人就变了脸。
她昂起头,用下巴对着我,眼中有藏不住的厌恶,她坐下来,喝了杯茶,然后缓缓说道,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是关于你亲生父母的。
她说,其实,那次你父亲并不是人们说的无意之中闯入了厨房,那是我故意找人把他引了去,我本来想老爷看到你父亲背叛他,从而把你父亲赶出府去。
却不想,老爷对你父亲用情至深,居然只杀了你母亲,还留着你父亲。
那一刻,我恨毒了你父亲。我本来打算日日撺掇老爷,挑起老爷的怒气,让他情不自禁的折磨你父亲,让你父亲求生无门求死无门。毕竟在这之前,我已经驾熟就轻了。
可惜,你那父亲就是个情种,竟然自杀殉情,随你母亲而去,平白留了我无数怒气,无从发泄,气得我牙痒痒。
好在,我后来发现那下人房还有个孽种,我想了又想,终于想了个绝妙的主意,下定决心后,便劝老爷养着你,好歹给江家留条血脉。
老爷爱你父亲如骨,当然会忍痛同意。我看着你慢慢长大,把自己的杀父杀母仇人,认作父亲,还想让那仇人刮目相看,日日上进苦练。这等好戏,我瞧了,才总算有些报复的快感,着实解气!
可是,这还不够呢,我还要把你毁得更彻底呢。反正老爷透过你,总是想到你父亲,索性让你成为第二个你父亲那样的人好了。
所以,那日,老爷醉了酒,我就遣你去服侍,果然,一切都如我所料。
那贵人的妻子说到这里,又饮了一杯茶,眼中多了无数快意,可随之而来的,又有数不清的愤恨不平。
唉,可惜老爷老糊涂了,他竟然想要你袭他的爵位,而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
从老爷动了这心思开始,我便日日忍着锥心刺骨之痛,只恨不得把你除之而后快。
那贵人的妻子说了这些话,或许觉得有失体统,便恢复了寻常一样的优雅温柔,看起来人畜无害。
她牵起嘴角笑了起来,看起来善解人意的样子,她看了看自己的护甲,有些漫不经心。
如今我总算等来了机会。你不用等老爷回来救你了,老爷糊涂了,又这样奔波的去做官,死在路上也是有的。
至于你呢,我也给你找好了归宿,是个顶好的相公堂子。你七岁就会服侍人,大概去了那里,凭着你的一技之长,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今日呢,你就去佛堂跪着,替你的杀父仇人祈祷祈祷,让他下一世别再爱男人了。
她说完了这些话,就高高在上的站着,欣赏着我的痛苦。
公主,你知道吗?那时我好痛好痛啊,我痛得蜷缩在地上,只觉得天地间全然失色。那些生不如死的感觉,如钻心的毒蛇,一次又一次地碾碎了我的心。
后来,我像死狗一般被拖去了佛堂。我浑浑噩噩的躺了半夜,终于有了点精神,恍惚中见到烛光里的佛像,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悲悯众生。
我情不自禁的跪倒在了佛前,诚心诚意的参拜,如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对着它祈祷过无数次,祈祷一切都是梦,祈祷自己有个正常的人生。
就算之后,我去了相公堂子,也在房中置了佛像,对它祈祷过千万遍。但是,公主,没有用啊,没有用啊,完全没有丝毫的用处啊。
当绝望的毒藤缠满了我的全身,它仍旧在罪恶身旁凝视着我,袖手旁观。
那时候,我过得并不像一个人,反而用猪狗来形容我更贴切。
暗夜里,我哭的时候,盯着房中的那个佛像,就像是在求饶,像在寻求解脱。
但是并没有什么佛,亦没有什么人,听见我内心祈祷的声音,我仍过着那样猪狗不如的生活。
那种日子永世难忘,深深烙印,历历在目。
所以,公主,流石受不了了,也不求神佛了,只把一颗心丢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总算好了。
这些话,江流石只敢在心里说。那些难以启齿的秘密,太过黑暗,太过痛苦,他不想说给她听。
况且,这一刻,他需要的温暖,容华都已给了他,此时此刻,当别无所求。
只是,愿这一刻,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长过一生一世……